事实证明，我们随时会死于意外并将重复死于同一意外。要说原因，大概是人类总是无法从过去的意外中获得教训或者为防止这种意外而做的预防工作会损害有能力做这种工作的人的利益吧。周浩在看了一个多小时的郑州水灾视频后对我发表了这样的感想，然后他又接着说：「意外都是人祸，看看郑州政府，和疫情初期的武汉政府有何差别？这种事还会不断发生。」
我点点头。
「不要期待政府救人民，只求政府在人民自救时不要横加干涉。」周浩放下手机揉着有些发红的眼睛，我知道他的心情正处于低谷，因为他最厌恶看到的景象之一便是年轻人的尸体。他曾说：「盛年而死是最大的不幸。」没人愿意见到不幸。
「也不能这么说。」我知道自己在试图缓解弥漫于这片狭窄空间中的绝望情绪，「政府在组织社会方面还是有些作用的，不然社会可能会陷入一种无序状态。」
「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个小粉红那样的傻逼！」他愤愤地说。
「说不定过两年说这种话就要被判刑了。」这片空间的绝望情绪更加浓厚了，甚至给我带来了些许窒息感。
「操！」
「出去走走吧。」我提议。
我们沉默不言地走入早已被路灯污染的夜色中，踩过一个又一个行道树的影子。
大约踩过四十个影子后，周浩停下来，长叹了一口气。「我挺绝望的。」他说。
我回过头，看他正盯着一个正拖着一个灰色编织袋在翻找垃圾桶的弓背老人，然后他又抬起左手，看了看自动感应激活的手环屏幕。
「我无能为力。」他说。
他已经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了，让我有些担心。「要我说，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劝告他。
「哎~」他再次抬步，不再看那个老人，但几步之后他又停了下来。「我没有梦想了。」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不像你还想当个作家。」
「怎么会？」我不禁想起他在大学英语课堂上所做的一分钟课前演讲（这是每节课前的例行活动）：
The dream of making the world better.
When I was in high school, I fell in love with a song titled Heal The World which was sung by Michael Jackson. In its lyrics, you can see a beautiful dream of making the world better. I have the same dream too and I believe it can be shared among us. But how can we achieve that? First of all, we should make ourselves better. Then naturally, we will make a positive impact on people around us. Iteratively, a better world can be built. It sounds easy, but it is not, or the world would be perfect a long time ago. Now, based 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ith modern statistics-based analysis and the massive Internet, we can make the dream of making the world better finally come true.
「不管怎么努力，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他说。
「你不一定非要改变什么。」我说，突然想要感叹，「假如人类要灭亡，就让它灭亡吧。」
他盯了我一眼，「你的虚无主义越来越严重了。」
「把『严重』换成『精进』更恰当。」我开个玩笑，让两人之间压抑的氛围缓和了不少，毕竟周浩也总算挤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反正都要死于意外，如果是你，你想死于哪种意外？」
「我？」我一时语塞，对于这样的假设性问题，我向来都颇感兴趣，因为它们可以被进一步扩展成有趣的故事——至少我觉得有趣。「我当然希望无痛而死，像是中毒昏迷，然后死了。」
周浩微微点头，然后陷入了沉默。
见他不说话，我便问：「你呢？」
「我啊，要是以前，我会想死得轰轰烈烈，充满意义。现在的话，能别死于可预防的人祸就好了，那完全就是浪费。」
我们走过更多影子。
「自杀呢？」他突然问。
「自杀不算是意外吧？」但我并不能肯定。
「对其他人来说是。」
这让我想起之前得知一位高中时颇为要好的同学自杀身亡时的震惊。
「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解决了自己。」不知怎么，他突然得出了结论。「我永远不会自杀。」他继续说，「除非我疯了。」
「唉。」我忽然又虚无起来，「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死亡都不过只是肉身改变了状态。仔细想想，都没有意义。」
「你这样的人多了，人类就彻底没有希望了。」他说。
我不否认。
「你这样的人确实也越来越多，选择躺平，只会在刀割到身上时ban[1] 两下。」周浩的语气有些愤愤，这说明他恢复了些精神，没那么绝望了。
「回去吧，」我说，「越走越热了。」
我们调转方向，踏着影子回家。
ban 是四川话中的一个动词，意思是挣扎，也许可以写作「足反」或「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