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本文由译者擅译自 Paul Park(保罗·帕克)的短篇科幻小说《If Lions Could Speak: Imagining the Alien》,原文来自 Lightspeed Magazine 2017 年 4 月刊(第 83 期)。但该文更早发表于作者的首部小说集《If Lions Could Speak and Other Stories》(2002 年)。译文如有错漏,皆是吾责。

对于这个主题,很多人都写过东西,但最后只能承认失败;我有什么资格宣称自己成功了呢?反对意见就像警察一样排成一排:外星智慧事实上就是不存在。所以如果我们想要描述它,我们想到的也就只有我们自己,不会有其它任何东西。我们让外星人说的话语、让外星人获得的感受、让外星人持用的工具又能是什么呢?也不过就是受限于我们自己的话语、感受和工具。即使我们能够构想些不一样的东西,我们又怎么能将其表达出来,让人类能够理解呢?而要是人类不读我们的作品,我们又怎么大卖特卖呢?

你并不能想到超出人类思维的东西。另一方面,外星智慧概念是许多科幻小说的创意源泉,几乎每个作家都会尝试描述它,但这个目标其实难以达成。你经常会看到有作家在创造外星故事时沮丧地碰壁,最后只得转回写人类。外星智慧已经成为写作图景的一部分,是作家们要去经历或克服的部分,同时也能让我们明白自己某些方面的问题。科幻文学这个领域能够相当自然地分成几个大类,但就算那样它们在这方面还是有共同点。

举个例子,我们有不少故事写的是「他们来这里」,即某个高技术种族来到地球。一般来说,这个种族具有侵略性。大多数情况下,无需过分强调,他们是一群杀人狂。至于人类嘛,一开始处于劣势,但最终能获胜,原因无外乎是某种情感方面的东西,这是侵略者无法匹敌的某种「人类特性」。接下来就是人类自我喝彩。

还有另一类故事写的是「我们去那里」,也就是我们的技术水平优于某种简单纯朴的、无攻击性的种族。这种故事的人类通常分成两大阵营——倡导暴力的与不爱暴力的,而故事的叙述者则属于后者阵营。但矛盾的情况出现了:这个人类对外星人了解得越多,他就越坚信自己最「人类」的本能,而这种本能最终会赢得胜利。接下来就是人类自我喝彩。在这两类故事中,不管是在这里还是那里,发生的成长都是人类的成长。外星人则什么教训也没学到。

这是两大类情况。这里还有另外两种:

有时候,当某位作家构想一个外星种族时,他会推断如果人类与外星人的形态一样,那么人类会是怎样。这位作家会问自己:如果有两个脑袋会怎样?要是有六套相对应的生殖器呢?又或者如果有成千上万年寿命呢?有时候作家会非常认真地进行这种形态构想;我的意思是为了得到这些基于人类形态改编的条件,作家会花功夫设定一些伪科学。而有时候作家会随机选择外星智慧的形态,或是为了剧情效果而考量。

在另一些情况下,作者会想象外星智慧是放大、增添或移除了某种心理或情感属性的人类。也就是说,这种外星人与人类很相像,但是他们却非常地贪生怕死或者毫不畏死,又或者会突然暴怒。又或者他们会与你我一样,只是他们有心灵感应能力或者他们其实没有灵魂。这种类型的外星人通常与人类形体相似,但是又会有某种细微差异。举个例子,他们的耳朵可能是尖的。

基于奇异形态和几乎就是人类这两种情况,有这样两大类进行推断写作的类型;如果将其过度简化一下,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美国模式」。重申一遍,过度简化地定义一下:美国式科幻小说往往由情节驱动,而且上述类型的外星人能适当地融合进惯常使用的情节场景中。也就是说,外星人的外异感可以出现在故事中许多地方,只要不威胁到故事结构本身或让情节变得无关紧要就行。

让我们把第二种类型称为「欧洲模式」,但是我思考得越多,这种区分方式看起来就越蠢。也不管啦——我们既然已经定好原则,就要坚持下去:在欧洲模式中,外星人的陌生感以及我们在理解他们方面的无力感变成了故事的中心。如果作家不介意这样描写,那就可能写出很棒的故事;举两个例子:《索拉里斯星》中的有知觉海洋以及 JH·霍思尼[1]描绘的用闪光照亮的水晶圆柱。但是,在圈外人看来,这些作品不可避免地都被视为难以理解的怪异之作。沟通方式的缺乏成为这些故事的主题,所有其它情节元素和结局都靠边站了。然而尽管你避免了拟人化、情感描述和固有错离感的问题,但你却没法再去描述外星智慧或与之沟通了。你只是把这部分工作推给了你的读者。事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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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一想到这些懒惰的欧洲作家,我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我不再看这份草稿,越过电脑看见劳拉正站在门口。现在很晚了,我也坐在自己的桌前。她一直在看电视——笑声、掌声让我时不时地意识到这一点——而现在她在这里,穿着白色睡衣站在那里。她是来打扰我的,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今天一天我都心律不齐,我想这是抽象思考的压力所致,这对我来说是很不自然的现象。我没和劳拉谈过我的症状,因为她有疑病症。尽管如此,有她在身边还是让我放松了许多。就算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她也能送我去医院。但要是我在自己的桌前突发心脏病,而我的妻子却坐在楼下的房间里不知不觉,那该是多么地可悲啊!

她一开始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假装工作时倚在门口晃荡。我没再继续向上看。我没看她的眼睛。那天她和我吵了一架。我将要去柏林而她对此很气愤,气愤的原因是我没问过她就定了计划,也完全没有想一下她可能也想去。但这一年来,她的病情越来越糟,并且在过去六个月里她都会毫无预警地在最后时刻取消一切计划:即便是去朋友家拜访或去看电影(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我也恼了,订了一张单人机票,这伤了她的心。这就好像是我对她没有信任了,但我确实没有。当然,她害怕自己一个人呆一周。

现在她站在那里,我因为无视她而感到内疚。而我无视她的原因是我因为机票的事而感到内疚;不管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导致的,但她的症状却是真的。确实如此。我本应该假装更信任她一些。

「你要来睡觉吗?」她问道,我试图搞清楚她想表达什么。她的意思是想让我去?通常情况下我会那样想,但她的语气中还有点别的东西,像在暗示她可能更希望自己躺在被子下失眠而我在另一个房间工作。也许她会在半夜两点或凌晨四点过来在我身边逗留一阵,每一次都更加心烦意乱和心不在焉,每一次都在刺眼的电灯下愁眉苦脸。

在我纠结这句话时,她离开了,去了浴室。我回靠在椅背上。但我的思路已经中断了,此外,现在绝望感也成了威胁,要压垮我的论文论点。在这样一个其他人类都神秘莫测的世界里,甚至我们连理解自己都困难重重,我们又怎能去讨论这个主题呢?只是写下我们自己十分钟前的感受都需要巨大的想象力。

仿佛被这种消极的思潮释放了,我有了新的想法。我一直在避免它们,因为我计划的论文是一篇乐观的文章:一开始先断言不可能,同时暗示甚至表明我们可以合理地描绘出外星意识。但我的乐观取决于不记忆过去,取决于正视未来。多年前我曾写过一部小说,而且我曾对它寄予厚望。

我写的大部分书都不是始于头脑中的任何想法。但这一本却是始于一个想法,一个情节,我将其写在了书的开头。我要写的是终极的外星智慧故事,而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在这本书的推进过程中,视点角色要经历从人类到外星人的变化,而且她将引导读者领略一个逐步异化的意识。

在一个已被人类长时间殖民的星球上,通过基因剪接、整形手术以及最重要的她每日服用的精神药物,原生种族中的一员被转变成了一位人类女性。这种药物会关闭大脑的某些功能区域,还能调整其余大脑功能使之仅在一般人类心智活动范围内运作。这位女性是其自身种族的一位社会精英,对她来说,那些未使用药物的种族成员非常可怕而且无法理解,就像他们在我们人类眼中一样。

但在这本小说的开头,这位年轻女性的药物供应被切断了。到小说结局时,她已是另一种不同的生物,有着不一样的思维方式。因为她是视点角色,所以读者能够见证她内在的转变并且适应这个过程。我想的是任何拿起这本书并读了最后一章的人,假如这位读者没读其余部分,那么他会完全无法理解。这本书会在推进过程中逐渐引入新的词汇来描述话语、感受和概念。

最后发表出来的文本没有实现这样的雄心壮志。

现在我发现我自己在听劳拉清洁牙齿的声响。这是个精细的过程,要持续十分钟并且需要专门的设备。那种声音让我恼怒——奇怪的咯咯声。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刷牙的方式和其他人一样。从各方面看她都是一个普通正常人。

很快她又一次赤脚站在了门口外,倚着门框,我抬眼看她并且带上了微笑。「进展如何?」她问。

我耸耸肩。「我在想我是不是该谈谈《塞勒斯提斯》[2]。」

「我喜欢那本书。」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瑟瑟颤抖地站在门口,双手交叠握紧了双肘,但我却并不觉得冷。「它没有达到我想要的结果。」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概念上的突破。」

她笑了。「你很幸运,那不是人们读书的原因。」

我有些气恼,闭口不言,而她还在继续:「故事并不是用来搞概念突破的地方。」人们阅读是为了感受事物,这不同于理解事物。也许又刚好相反。如果人们在乎的是理解事物,那么他们就会读学术论文来寻开心了。」

「嗯,我在写的就是一篇学术论文。」我说,「我想说的是那些还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进展如何呢?」

我无视了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劳拉走进了房间,她把我的一些文件推到一边,蜷缩着爬上了我身后的床。当她把自己的腿拉上床时,我看到它们又长又细。「我不敢相信你会在盛夏去德国。」她说,「这时候那里风景正好。」

我转过椅子直视着她。她身边有几张便条纸,她正将它们从枕头上拂下去。她抓起其中一张。「如果狮子会说话,」她读到,「我们也没能力理解它们。」

「如果有疑问,那就引用维特根斯坦。」我叹了口气。

与劳拉的问题以及我们关系中的核心问题是:她比我要聪明得多。「或者刚好与维特根斯坦相反。」她立马就反驳了。「任何无法言说的东西,你都必须间接隐晦地表达——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东西。」

劳拉患有失眠症,还有其它一些疾病。她在白天时非常疲惫,过了午夜却又精力充沛。在窗边灯光的照耀下,她的脸颊泛着红光,她的手指动个不停。她有个习惯是把玩自己耳朵下面的一缕头发。当她看着我时,她的眼睛专注而热切。在那一刻,我想象如果她能坐下来写《如果狮子能说话》,她能在大约二十分钟内完成。

在她大部分人生里,她的批判技能都是指向外部的。她帮助过我理解这个世界、我自己、甚至我的作品。但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看着她将这些分析武器对准了自己,我想这带来了严重的伤害,但她却不会这样说。

她天性独立且多疑,现在已经有了一位心理治疗师、一位针灸师、一位按摩师、一个互助小组和一位草药师。就好像她是一辆反复无常的赛车,需要一个专家团队才能保证她上路行驶。

她失业了,也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兴趣。我也是,自从我开始依赖她以来,我时常感觉自己在社会潮流的迷雾中徘徊,很容易因为突然出现的东西而伤害到自己。因此当我现在听到她试探性地进入思想世界时,我获得了一种充满疑虑的解脱感;要知道她曾经非常乐于把玩思想世界。「你知道小说是一种间接的艺术形式。并不适合用来讨论政治或理论或任何形式的概念性思想。否则它就是在假装谈论这些东西,因为它真正的主题都无法清楚地传达出来——我指的是感受和情感。这就像是一个魔术。你将手中的东西展示出来,而你试图将其变美。但是你做这些事情的力量却来自其它地方——我对天发誓,你知道这一点!你为什么要迁就我?别迁就我。」她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

正是这样的分享快乐与苦痛的时刻让我们感觉与他人最亲近。但当某人被我们无法体会的情绪突然抓住时,那就很容易感觉到疏离。我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前后摇晃,研究着劳拉脸颊上的泪水和她盈盈的双眼。在这样的时刻,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我出汗的手掌按在椅子上的感觉。

大多数人都知道,在几次简单的重复之后,像是「头盔」或「不错」这样的普通词汇会失去所有意义。对我来说,劳拉现在说的话听起来就像是那样的。我困惑地盯着她的嘴,那张美丽又饱满的嘴,有着一口漂亮的大白牙。

「有时候我感觉你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我说的是感受和感觉——我是说,你还有任何什么感觉吗?为什么你不说话?请说点什么。你现在好像离我好遥远。」

研究着她,试图理解她,我的作品又填入了进一步的劣势,这不会让敏锐的读者感到惊讶。劳拉是对的——我没有一点人性。我是一个空心人,一个圆圈的立面。你甚至可以说「保罗·帕克」这个概念也是错误的,是一个我越来越难胜任的角色。我心跳加速,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好像她的话让我紧张症突发。也许她的话之前也让我这样过——这不是第一次了。

当我说「空心人」时,我就是指的字面意思。某些时候我的内心就像是一个俘虏,我的人性被冻结和限制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内。我的身体功能就好像是由其它力量在执行,我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我看着它们沿我的突触爬上爬下,移动着我的嘴唇、舌头和手。当它们不再做这些任务并开始互相争执时,我就什么也做不到了。

「我只希望我能感觉到一些同理心,」劳拉说,「只是一些人类的温暖。我知道我的问题让你很累——嗯,我自己也很累。你以为我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这些事情很快乐吗?我会在半夜醒来,就好像窒息了一样。所以当你说你要不带我去远行,我会感觉那么受伤。因为我害怕你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而如果你真的确实要永远离开我,你就是会说那样的话。就直接冷冰冰的一句:『我就自己去。』不会再有什么讨论余地了。」

她在说些什么?在这样的时候,我能听到体内嘈杂的声音,这在多年前我写《塞勒斯提斯》时就已经开始了。「好书。」它们说,「烂书。」在我绞尽脑汁思考外星智慧问题的那几个小时里,就好像是我对来自上天的流溢之物[3]敞开了自己。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在我体内活了过来并且越来越多,因为我也欢迎它们进来。我会给它们起小巧可爱的名字。因为它们是,或至少我认为它们是,我自己想象力的产物,所以我并没想到它们会联合起来或密谋反对我并把我变成了囚徒,而它们却去破坏我的生活。难怪劳拉的病越来越严重,也越来越神经质。我没能保护她。

他们中的一员来自一个我称为雷普顿[4]的星球。在我们搜寻地外智慧生物时,我们希望联系上某种较大的、与我们自己差不多尺寸的存在。但那些在我体内移动的生物却非常小。比如说其中之一,她的名字是「月光」,现在正闪着亮光穿过我肺部的风室,那里正在举行一场集会。她移向发言人的椅子,那正适合她。空中悬吊着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其中有一粒光点在闪烁,就像一只萤火虫。

在拥挤的大厅中现在只有一片寂静,与会代表们正在各就各位。月光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粒光点上;她是这里的重要人物,受人敬仰。一个影像出现在每个微型意识中,也出现在了我的意识中。在隐约闪光的水晶瓶后的高台上,一个巨型身影正在成形,我认出那是我自己。

与会代表们花了不少时间讨论这些影像。对他们来说,我的问题和思维过程是引人入胜的趣事来源。在描述我时,每一个意识都有各自不同的描述方式,我觉得其中月光的描述是最好的:这个人物身处牢笼之中,他移动速度很慢,因为他的手脚上戴着镣铐。他睡着了。他经常睡觉。

正如这个影像本身所暗示的那样——我猜对我们所有意识都是如此——思想也出现了。我想,在这个群体中,「思想」是恒定不变的,也许就只有一个。我将这个人物称为「普罗透斯怪[5]」,因为其超乎寻常之处并不在于其实际形态——是让人深感尴尬的赤裸;而在于其变化的方式:持续不断却又让人难以察觉。但又不是无法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盯着钟表上的分针看。有时候这个人物全身遍布毛发,然后其毛发又会逐渐消退并被吸收。或者有时候它硕大肥胖,然后肉又会流失掉。有时候它面容沉重又凶恶,有时候却阴柔和善。有时候它会长出爪子或鳞片,乍一看就像是一只蜥蜴或一头熊。但是我总能认出我自己。

现在我看到那个生物的下巴变软了,就好像里面的骨头正在融化。我看到它的胸部慢慢胀大。但现在月光拉走了我的思绪,现在我正在看高台上的其它东西,那是一台小型计算机或机械——一个边长大约三英尺的立方体。它正哔哔作响,灯光闪烁。

从月光那里,我感觉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自己是对机械一窍不通。但是咔哒声音变弱了,灯光也比以往更暗了——我现在看出来了。其他人也看出来了。其中一位与会代表——我叫他阿锐[6]——站在他的椅子上,挥舞着他的爪子。

月光之所以行事有效,是因为她不会告诉你去想什么。那种紧迫感是由内而生的。就好像是被投射到了大厅顶部的屏幕上,我可以通过双眼看见劳拉,而且我看到了她那漂亮的嘴。她的嘴唇上方有一个斑点。我听见她的声音在我内心空荡荡的空间内回荡,而一切都静止不动。神经节在阴影中翻腾扭动,这却毫无作用。我不能移动我的手臂。

「想要从你这里看到点人性,这样的要求也太过分了吗?我只想要几句话,一点安慰。你有多久没亲过我了,或者把我搂在你怀里?我发誓我觉得你有时候就像个机器人。要么就是因为你真的什么都没想,要么就是你在监视我——记录数据好以后用来对付我——跟我说话!说话啊!我们一起在这座房子里面走来走去,有时候我们一整天都不和对方说半个字,这感觉就好像是我很饥饿。就感觉像是我饿得要死了。」

我眨了一下眼睛。在我下方的会议大厅中,现在正一片混乱,而且我看到了原因。六个彩灯板排列在那个立方体的顶部,而现在其中两个熄灭了。其余的光线也很弱。牢笼中的囚徒似乎已经胀大成了一个气球。镣铐旁边,他手腕和脚踝处的肉肿胀不堪。

阿锐挥动着他的触角。他的爪子发出刺耳的刮擦硬壳的呲咔声,我还听到了他发出的频率高到几乎让人无法听闻的尖叫呼喊。「杀!」他说,「你去杀!」等等这样的话。我挺喜欢他,因为他是可预测的。我感到我的手指在我的椅子扶手上抽搐和痉挛,就好像它们有了自己的想法。劳拉是一个漂亮女人,尤其是她的手臂和脖子,细美白皙。我认为她想要我抚摸她。我会抚摸她的。

许多与会代表都来自拥有某种单一超高科技的种族,但阿锐没有。他喜欢小工具。小工具悬浮在他周围,那都是些由少量分子构成的微型机器——我猜想那是自我保护装置。当他身体有所动作时,它们会在他的腿和爪子周围移动。从某些方面看,他就像是一只小龙虾。

月光安慰着他,向他展示着我看不见的图片。但他对此很厌烦。现在,突然有一群小机器虫向水晶瓶猛冲而去。但当它们靠得太近时,它们砰砰地爆开了;它们是被空气中的某股电流击杀了。还有其它的机器虫像蛋一样在阿锐尾巴的褶皱中形成。

过去有时候,深夜时我会清醒地躺在劳拉的身边,听着她的鼾声,月光会带我参观这个大厅,同时在与会代表发言时介绍他们。我会看着一个小生物,看它爬上发言人椅子。信息会自动显现,这是月光的工作。当我学习时,这个生物似乎会胀大成长,我也会注意到它的细节。「在那里,你看。没有眼睛,没有嘴——他完全是靠气味。那些是他翅膀下一排排的发射器和接收器。当你说话时,你能看到它们像藤壶一样开开合合。它们将话语变成气味,以便他能理解。别放屁——他会认为你疯了。」

不,这个声音不是月光的,尽管它常与她相伴出现。我把这个声音称为多萝西[7]。她说话隐约带着欧陆口音——也许是法国口音。她没有一点月光的冷静客观;她总是在寻开心。她会在我的耳边叽叽喳喳:「那个家伙是个蠢货。不要放心上。」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是那几个似乎没有物理具身的存在中的一员。尽管如此,她说着有如此浓重口音的英语还是很奇怪。正是她提议了所有这些生物的名字。

现在月光已经让出了椅子。这时候另一个生物现出了实形,这是一个小小的人类形象,多萝西把他叫做工蜂。

「哦,天呀,」她说到,「我们就需要他。」

工蜂的嘴没有牙齿,软言软语地说:「我……这应该很显然、明显、清……清……清楚、明……明……明白、容……容易……容易理……解……」

转译员在地板上坐成一圈。每当有话语传来,他们就开始叽里咕噜和打手势。但当工蜂说话时,他们默然不动,只是等着。「……我们正接近、遭……遭遇或引起一场危……一场危机或劫……劫难,一场灾难。我是……说或是指或想表……想表……想表达的是我们的宿主、我们的受……受害者、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实验……实验……对象……的生命或存在,他一直都是那么……那么……那么好的……乐于接受我们的……快死的……死人……

在他身后,囚犯醒了。他的镣铐周围的肉都鼓起来了,他的手脚都在流血。「嗷,」他说,「我好痛。」一如既往地,他、他说的话、他那显而易见的实诚都让我感到尴尬。眼泪从他的眼睛滑落。他自己头脑简单,不会感到尴尬。有时候我还看见他手淫,这会让一些生物沉默,却又会让另一些喝彩。

他的手臂和肩膀看起来就像大山,但他还是无法挣脱锁链。鲜血从他的手指滴落。他的嘴里长出了獠牙,他开始咬他的手腕,同时抓扣自己的脚。那台计算机在他身边闪光,上方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我的家族都心脏不好,而我的心脏现在跳得飞快。会议大厅的柔软墙壁发出了不详的撞击声,但现在我的呼吸声正在渐渐平息。「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劳拉说,「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在什么时候会感觉很受伤。我知道一部分是我的错。当你这样时,我会忍不住靠近你,因为这让我心痛。但是之后呢,我知道你会陷入被动-主动的恶性循环——这是我们的死亡,你能看到这一点吗?」

「杀,杀,」阿锐力劝道,而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手指的颤动。小机械虫蜂拥而出,抓住了工蜂,将正在拳打脚踢的他向后拖回了椅子上。我看到月关在闪光,她想控制住这愈渐混乱的场面:在曲线排列的排排座位中,与会代表们正在讨论这个情况有多严重以及对他们自己的风险。其他有些更吵闹的代表已经开始打架了。发言人椅子前方的空地上挤满了挣扎的小身体。我认出了牛粪和蛇,其实是多萝西让我注意到了他们。蛇仅存在于一维空间,这让他很容易隐蔽自己。他和对手正凶恶地相斗,但却没有碰到身上任何一个点。

「而蠢货们都还坐在座位上,」多萝西模仿体育播音员的声音继续喊着。她是指更下面的一圈座位,那是为时间有限的代表们预留的。有些代表会间歇性地出现和消失。有些则慢得像石头:所有的生物存在对他们来说都像是分针一样。其他有些活得像是果蝇,有的甚至更快。某些代表会经历时间倒流——他们知道这个故事会如何结束,但却要茫然地向其起始条件摸索。还有一个来自完全没有时间的星球,因为那里的引力非常大。

多萝西称他为麻古先生[8]。他是一个矮胖的小家伙,来自一个没有因果关系的世界,由于这样的背景,这些控诉总会让他持续不断地感到困惑。但现在,有史以来第一次,他点头微笑起来:这是个糟糕的迹象。看着他,我能体会到我的情况有多么严重。我的心跳声就像撞车和大浪拍岸的声音,柔软的地板在我们身下颤动。「啊,哦。」多萝西说,同时一个旋转的圆形、一个彩色的风构成的漩涡在风室中成形。所有代表都停止了说话,也不再互殴,漩涡发出轰鸣声。这个由风或烟或云构成的漩涡转变成一连串微妙的色调:灰的玫瑰色、黑的薰衣草色,同时还有怪异的香味涌向我们。而在这个螺旋的中心有灯光在闪烁,所有与会代表都静止不动。他们没法动,但阿锐除外,他从自己的椅子上爬了下来。他许多手中握着扳手和螺丝刀。

在那漩涡的上方,我们听到了劳拉的声音。「好吧,」她说,「就坐那里吧。如果你真的想伤害我,你就直接闭上眼睛算了——是的,是那样。就是那样。那些事情除了我的治疗师外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对你说时你为什么不睡觉呢?而且我都不记得我和她说过,后面她提起我才想起——你以为人们会无缘无故变成他们现在的样子吗?就只是混杂在一起的欲望和思想?是的,你就是那样想的,我知道你是,因为你根本没办法审视自己的内心。你心中有些东西封闭了——我可怜你。我真的可怜你。我可怜你,因为在我变得更好时,你永远不会变得更好。你再也不会进步。你再也不会改变。但我知道我过去经历的事情造就了现在的我——有因有果,一次接一次。但是如果你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么你就可以改变。所以现在让我告诉你是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的,这个我和一个如此封闭的男人生活的地方,他在我对他说话时居然真的闭了眼,闭上了他的眼睛,痛苦地愁眉苦脸,就只是因为我在对他说话。不重要了。让我告诉你……」

劳拉的声音逐渐变小,现在我再也听不见了。我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和墙壁的震颤声。而且我也没有闭眼睛。我正看着高台上封闭的牢笼,其中的动物或人现在已经非常巨大。他正因铁箍带来的疼痛而哭泣。眼泪沿他多毛的脸颊流下。但同时他又很愤怒,他鼻息喷涌,唾液横飞,獠牙咬在一起咔咔作响,他紧抓着牢笼铁杆,用力地前后摇晃身体,直到笼子跟他一起晃起来。牢笼倾倒时发出了不详的撞击声,与此同时锁链崩裂,镣铐也破开了。多彩的漩涡在房间中心转动着,只有阿锐在移动,他攀爬上了高台。现在他来到了那个闪光的立方体前面,他用螺丝刀打破了立方体顶盖,然后将爪子伸进了腔室;我能看见里面的线缆被拆开。灯光熄灭了,笼中的巨人抓紧了左手边,摇摇晃晃地,然后倒下了。在他倒下的同时,他已经开始缩小和变软了。他死了,他就像是面团状的无毛的我。

随着这个空心人的坍塌和陷落,现在崩乱出现了。房顶塌陷下来。会议大厅一片黑暗。出现了灯光和闪光,那是与会代表们正四散出逃。他们堵住了我的喉咙,所以我无法呼吸。即使是在这样的灾难中,一些代表在闪光离开前还是会和我道别。「哦,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这段时间很好。」他们说,「充满欢乐的甜蜜之家。甜蜜的生活之地。」但有些代表被困住了,有些被压死了。墙壁的震颤停息了。

又有一个逃了出来,她嗡嗡作响,就像微型蜜蜂,声音太小我几乎听不见。她设法穿过了我鼻中的丛林。「这段时间很好,」她说,然后飞出去,经过了电脑屏幕前面,那里「如果狮子会说话」的文字发出责备式的光,这是再也无法完成的文章。劳拉看不见,也不会去看。现在她终于开始担心了,当窗户裂开时,她非常惊讶:一个小洞就像一个子弹孔,在玻璃上制造了一道裂缝。然后那只小蜜蜂向上飞入了漆黑的夜空,与厚重如泥的空气和重力作战;她是一个微小的光点,上升并积累速度,也聚集着质量,为长途旅行装填氢燃料。然后她进入了更明亮的道路,穿过了大气层,开始了漫长的太空之旅。回首望,她可以看到展开的世界,但不是云团之下的蓝色球体——完全不像那样。她看这个世界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她看到的世界揭去了人类自我参照的幻象,那些自命不凡的投影和想象之物。她看到一片广阔平坦的平原,上面覆盖着一层数英里厚的粘稠果冻——不,实际上,她没有看到那样的景象。她看到一个倒放的大碗,其表面遍布水龙卷——也不是看到这个。她看到一块亮瞎眼的石板,上面记录了某些数值常量——不可能是那样啦。她看到的不是一个世界,而是亿万世界,每个世界都封闭着,紧锁着,寂静无声——非也。她看到了让人惊叹不已的天堂,其中有湖泊和山脉以及暖暖的风,巨大的男男女女在长草丛中纵情狂欢——不,我自己个人不相信她看到的东西是这样的。当然,这里我们已经抵达了这个故事的极限,这是死亡都无法穿透的边界,除非它其实可以。在这个世界的外部,有一张用镜子做的皮肤,而我们的小伙伴正在上面施加压力,把它顶得凸起来;它奋力施压,急切地想要回家。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终结之处,或者说理应终结的地方。它不能终结于那张镜面皮肤上破了那怕最细微的一个口子,也不能终结于那个小生物闪烁着穿过那张皮。但可以确定在另一边,她会飞得很快。也许在每一个光速的倍数时,她会再次停下来,等待我们的想象力赶上她。也许在遥远的未来,她会安全地降落下来。那里会有一片神奇的、没有色彩的森林,只有灰白的叶片从灰白的山丘落下——对她来说并不奇怪。在这些树下,会有长着毛的黄褐色野兽在咆哮。它们会张开嘴:「让我们在这里开开眼。蛋破蛋不破。对于所有在苦水池中随波逐流的人来说,帮助是一种宽宏大量的噪声。鸟儿飞来绕去,然后绕来飞去,而且如果你迈步,就会有阶梯。如果你触碰,就会发生什么。所有幸运儿的运气。」它们说,而我们将几乎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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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J.-H. Rosny,据维基百科,JH·霍思尼是 Joseph Henri Honoré Boex (1856–1940) 和 Séraphin Justin François Boex (1859–1948) 两兄弟共同使用的笔名。他俩共同创作了许多小说,涉及自然、历史和幻想等主题。 ↩︎

  2. 文中译为《塞勒斯提斯》,也许可以意译为《天》或《天道》之类的,这是作者发表于 1993 年的一本科幻小说。但这本书似乎发布过两个不同版本,即《Coelestis》和《Celestis》。其中缘由我就不去深究了,但似乎前者是拉丁语,后者则是英语写法。书中内容在文中也已有简单介绍。据我搜索,目前该书并无中文版。 ↩︎

  3. 根据我搜索到的结果,emanationism 是指流溢说,乃是「新柏拉图主义代表普罗提诺提出的神秘主义学说,认为“太一”是万物的本源,它先后“流溢”出“理性”、“灵魂”和物质世界,对诺斯底主义和中世纪基督教神学产生影响。」具体可以参考 wikiwand 及这里的更详尽的解释↩︎

  4. lepton,意思是「轻子」。据维基百科,轻子是一种不参与强相互作用、自旋为1/2的基本粒子。电子是最为人知的一种轻子。 ↩︎

  5. Proteus monster。据维基百科,普罗透斯(Πρωτεύς / Proteus)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早期海神,荷马所称的“海洋老人”之一。他的名字可能有“最初”的含义,因为希腊文"protogonos"表示“最早出世的”。最初并没有提及他的家系,直到后来的神话学者才将他归为奥林匹斯神波塞冬的后代,或者是涅柔斯和多里斯之子,或是俄刻阿诺斯同一个放牧海豹的奈阿得斯所生。他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他经常变化外形使人无法捉到他:他只向逮到他的人预言未来。 ↩︎

  6. Sharpie. ↩︎

  7. 多萝西,据维基百科,Dorothy is a female given name. It is the English vernacular form of the Greek Δωροθέα (Dōrothéa) meaning "God's Gift", from δῶρον (dōron), "gift" + θεός (theós), "god". 也就是说,这个名字带有「上帝的礼物」这个含义。 ↩︎

  8. Mr. Magoo,据维基百科,Mr. Magoo (known by his full name: J. Quincy Magoo) is a fictional cartoon character created at the UPA animation studio in 1949. 麻古先生视力下降了很多,但他不知道或者他顽固地不愿意承认这一点。2002 年,TV Guide 将麻古先生评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五十个卡通人物》的第 29 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