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踢己踵
作者:Robert A. Heinlein(罗伯特·A·海因莱因)[1]
译者:虫子游戈
原文链接:《By His Bootstraps》
导读:罗伯特·海因莱因是科幻黄金时代三巨头之一,其一生中创作了大量优秀的科幻小说,其中有相当多作品还未被引进。《By His Bootstraps》即是其中之一。这篇发表于 1941 年的短中篇小说是海因莱因的早期作品之一,讲述了一个有关时间旅行的故事。1959 年,他又发表了一篇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更让人称奇的小说《All You Zombies》,该小说已有中文版,常见译名为《你们这些回魂尸》,并且该小说已在 2014 年被改编为电影《Predestination(前目的地)》。大概两个月前的某天,我因一个契机看见了《By His Bootstraps》的英文版并为这篇有趣的小说没有中文版而深感惋惜,因此逞能擅自翻译了它。如果您在阅读时有遇到语义上不清晰的地方,那多半是我力有不逮,而如果你在逻辑上感到了困惑,则更有可能源自海因莱因的精心设计。如你对某些翻译细节感兴趣,请访问《自踢己踵》翻译说明。小说共约 3.5 万字,阅读约需 1 小时。
鲍勃·威尔逊并未看见那圆圈出现后变大。
同样,他也并未看见走出圆圈的陌生人。那人直勾勾地盯着威尔逊的后颈,又喘着粗气,仿佛正承受着非同寻常的强烈情绪。
威尔逊没有理由怀疑他的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相反,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是房间里的唯一一人。他早已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为的是一鼓作气完成他的学位论文。他不得不这样做——明天就是论文提交期限的最后一天,而昨天这篇论文还仅有一个标题:「从特定数学方面探究形而上学的严谨性」。
五十二支烟、四壶咖啡和十三个小时的连续工作让他在这个标题下新增了七千词。至于论文的可行性,他实在太晕眩无力了,根本不在乎。完成它,这是他唯一的想法,完成它,交上去,再喝三杯烈酒,然后睡上一个星期。
他抬起头,目光停留在他的衣柜门上,其后有他以前藏的一瓶琴酒,基本还是满的。不,他劝诫自己,只要喝一口你就再也停不下来,鲍勃啊,要稳住。
他身后的陌生人一言不发。
威尔逊继续打字:「……可构想的命题必然是可能的命题,这样的假设也是无效的,即便有可能构建出精确描述该命题的数学表示。『时间旅行』便是一个典型例子。时间旅行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其必然性有可能基于任意和全部有关时间的理论而得到数学支持——解决了每种理论的悖论的公式。尽管如此,我们知道有关时间本质的实践证据的一些情况,它们排除了这个可构想命题的可能性。持续时间是意识的一个属性,而非物质空间的属性。它不具备物自体[2]。因此……」
打字机的一个键卡住了,又有另外三个键卡在了上面。威尔逊闷闷地咒骂,附身向前去调教这难用的机器。「别费心了。」他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反正写的都是一派胡言。」
威尔逊一个激灵,坐直身体,然后慢慢转过头来。他热切地希望背后有人,否则的话……
他看到了那个陌生人,松了一口气。「幸好哇,」他对自己说,「我刚还以为我精神错乱了。」他的如释重负变成了极度厌烦。「你在我房间里搞什么鬼?」他责问道。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然后大步走向那唯一的门。门依然锁着而且在里面闩了插销。
也不可能是从窗户进来的,它们就挨着他的桌子而且还位于一条繁忙街道旁的三楼。「你怎么进来的?」他加了句。
「通过那个。」那位陌生人说,翘起拇指指着那个圆圈。威尔逊一开始就看到了,然后眨巴了眼睛又重新再看。它挂在他们与墙壁之间,像一个巨大的虚无圆盘,带着人们闭上眼时所看到的那种颜色。
威尔逊用力地摇摇头。圆圈依然存在。「天啦,」他想,「我一开始就是对的。我到底是啥时候发疯的?」他向那圆盘走近,伸出一只手想要触摸它。
「别!」那陌生人厉声说。
「为什么不能碰?」威尔逊焦急地说,但总归是住了手。
「我会解释的。但我们先喝一杯。」他径直走向衣柜,然后打开了它,伸手进去,看也没看便拿出了那瓶琴酒。
「嘿!」威尔逊吼道,「你在哪儿做什么?那是我的酒。」
「你的酒……」那陌生人顿了顿,「抱歉。你不会介意我喝一杯,对吧?」
「我想不会。」鲍勃·威尔逊让步了,但语气粗鲁,「你喝的时候也给我倒一杯。」
「好的。」那陌生人答应了,「然后我会解释。」
「最好是个好理由。」威尔逊语气凶恶。不过他还是喝了自己的酒,然后直盯着陌生人。
他看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块头而且对方年纪也差不多——也许更大一点,不过这种印象可能源自那三天未刮的胡须。这个陌生人有着黑色的眼睛,刚破裂不久的上唇肿得挺严重。威尔逊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个家伙的脸。话虽如此,他却感觉对这张脸有些熟悉,他觉得他本应该认出来了——他之前应该在不同场合见过这张脸许多次了。
「你是谁?」他突然问。
「我?」他的客人说,「你认不出来我吗?」
「我不确定,」威尔逊承认,「我之前见过你吗?」
「嗯……也不能说见过。」另一个人转而说,「算了……你不会明白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呃……就叫我乔吧。」
威尔逊放下他的杯子。「好吧,管你名字是啥的乔,快点说出那个解释并且挑重点说。」
「我会的。」乔表示同意,「我穿过的那玩意儿……」他指着那个圆圈,「那是一道时间之门。」
「啥?」
「时间之门。时间在这道门的两边各自流动,但却相隔好几千年——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几千年。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这道门会一直开着。你只需穿过这个圆圈,就能走进未来。」陌生人暂停下来。
鲍勃敲了敲桌子。「继续说。我听着呢。这个故事不错。」
「你不相信我,对吧?那我就展示给你看。」乔站起身,再次走向衣柜并拿出了鲍勃的帽子,这是他很珍视的帽子,也是他唯一的帽子。在他六年的本科和研究生生涯中,他把这顶帽子虐待成了现在这破烂不堪的盛状。乔将它扔向了那个莫可名状的圆盘。
它击中了圆盘表面,没有明显阻挡地穿透而过,从视野中消失了。
威尔逊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圆圈走到其后面,查看了光秃秃的地板。「好把戏。」他承认道,「现在把我的帽子还给我,谢了。」
陌生人摇了摇头。「你可以穿过去,自己去拿。」
「啥?」
「就是那样。听着……」陌生人又重新解释了一次这道时间之门。他坚持说威尔逊面前是一个千年一遇的机会——只要他赶紧爬过那个圆圈即可。再者,尽管乔一时无法详细解释,但让威尔逊穿过去这件事非常重要。
鲍勃·威尔逊让自己喝了第二杯,然后是第三杯。他开始感觉良好,乐于争辩。「为什么?」他语气平淡。
乔看起来生气了。「妈的,你只要一步穿过它,就没必要让我解释了。不过……」据乔说,在另一边有一个需要威尔逊帮忙的老头子。有了威尔逊的帮助,他们三人将能掌控这个国家。乔却没办法或不愿意指明究竟要帮什么忙。他转而扯起了一场可能的非同寻常的大冒险。「你可不想浪费一辈子跑去某个偏远大学给一群傻逼教书。」他劝到,「你的机会来了。快抓住它!」
鲍勃·威尔逊在心中承认,博士学位和教职工作并非他的存在理念。尽管如此,在谋生方面,这也比打工强。他的眼睛落在那琴酒瓶上,其含量现在又少了很多。这就能解释了。他晃悠悠地站起来。
「不,我亲爱的朋友,」他说,「我不会爬上你的旋转木马。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
「因为我喝醉了,这就是为啥。你根本就不存在。那东西也不在那里。」他泛泛地指了指那个圆圈。「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而我喝醉了。工作过猛。」他带着歉意补充道,「我要睡觉了。」
「你没醉。」
「我就是醉了。皮特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他向自己的床走去。
乔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不能睡。」他说。
「放开他!」
他们俩都转过身。他们面前,圆圈正前方站着另一个男人。鲍勃看了看新来者,再回头看看乔,又眨了眨眼睛试图聚焦。这两人长得很像,他想,实在太像了,简直可以说是兄弟。或者也许他看到了重影。琴酒,不是好东西。老早就该换成朗姆酒了。朗姆酒,是好东西。能用来喝,也能用来泡澡。不对,能泡澡是琴酒——他的意思是乔。
犯糊涂了!乔是那个黑眼睛的人。他疑惑自己之前为什么会糊涂。
那另一个家伙又是谁?几个朋友就不能安静地喝一杯,不受打搅吗?
「你是谁?」他相当庄重地问。
新来者转过头,然后看着乔。「他知道我,」他意味深长地说。
乔慢慢打量着他。「是,」他说,「是的,我想我知道。但你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而且你为什么要破坏这个计划?」
「没时间详细解释了。我知道的情况比你多——你会承认这一点——所以我的判断肯定要比你的好。他不能通过那道门。」
「我不承认这种事……」电话响起。
「接电话!」新来者厉声说。
鲍勃本想抗议这样强硬的语气,但最后决定算了。他缺乏无视电话铃声所需的冷漠品性。「喂?」
「你好,」他收到了应答。「你是鲍勃·威尔逊吗?」
「是我。你是哪位?」
「那不重要。我只想确定你在那里。我认为你会在。你就在最佳位置,孩子,就在最佳位置。」
威尔逊听到一声轻笑,然后是连接断开的咔嗒声。「喂,」他说,「喂!」他晃了几次话筒,然后挂了电话。
「什么情况?」乔问。
「没什么。某个幽默感无处安放的白痴。」电话铃再次响起。威尔逊补充说,「他又来了。」然后抓起了听筒。「听好了,你这个脑袋短路的猴子!我很忙的,这又不是公共电话。」
「为什么,鲍勃!」传来一个受伤的女性声音。
「啊?喔,是你,吉纳维芙。听着——我很抱歉。我道歉……」
「好吧,我想你会道歉!」
「你不知道,甜心。有个家伙一直在打电话骚扰我,我以为又是他。你知道我可不会那样跟你说话,宝贝儿。」
「好吧,我应该不会那样想。尤其是在今天下午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以及我们当时对彼此的打算。」
「啊?今天下午?你说今天下午?」
「当然。但我给你打电话是说这个:你把帽子留在我的公寓了。你走后几分钟我就看到了,刚才想到我该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它在哪里。无论如何,」她羞怯地补充说,「它给了我一个借口,让我能再次听到你的声音。」
「哦,好,」他机械地回答,「听着,宝贝儿,这件事把我整糊涂了。我今天一整天麻烦不断,现在问题更多了。今晚我去找你,把它弄清楚。但我知道我没有把你的帽子留在我的公寓……」
「是你的帽子,小傻瓜!」
「啊?哦,是呀!不管啦,我晚上去见你。拜。」他赶忙挂断了电话老天,他想,那个女人越来越麻烦了。有妄想症。他转向两个同伴。
「好吧,乔。我准备穿过去了,要是你也准备好了。」他不能肯定自己何时以及为何决定穿过那个时间装置,但他已经决定了。不管怎么说,另一个家伙以为他是谁呀,还想干预一个人的选择自由?
「很好!」乔说,松了一口气。「只要跨过去。要做的就这么简单。」
「不行,你不能!」是那个陌生人,真是哪里都有他。他走到威尔逊和那道门之间。
鲍勃·威尔逊面对着他。「听好了,你!你闯进这里来就好像我是个流浪汉。如果你不喜欢,自己去跳湖——我就是那种能做到的人!你还有谁能吗?」
那陌生人伸出手来,想要揪住他。威尔逊挥出一拳,但没打好,不比邮政普邮包裹的投递速度更快。陌生人躲到拳头下面,然后让他满满吃了一拳——一记大力重拳。乔迅速靠近,前来帮助鲍勃。他们你来我往地拳击混战,鲍勃也燃起斗志加入进来,但没啥效果。他唯一打中的一拳落在了乔身上,而理论上乔是他的盟友。但是,他本来是想打另一个男人。
正是这个无礼举动让陌生人逮到了机会,在威尔逊脸上锤下了一记干净利落的左拳。拳头虽然落在了鼻尖上方几英寸的位置,但由于鲍勃过于困惑,因此这一拳足以让他停止参与这场打斗。
鲍勃·威尔逊感到周遭的一切慢慢清楚。他坐在似乎有些不稳的地板上。有人向他弯下了腰。「你还好吧?」那人问道。
「我想还好。」他含混不清地回答。他的嘴很痛,他将手放到嘴上,让手粘上了血。「我头好痛。」
「我觉得是应该会痛。你是头下脚上穿过来的。我觉得你落地时撞到了头。」
威尔逊的思路正回到那难懂的重点。穿过来?他更仔细地看着他的救助者。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灰白浓密,短短的胡须修剪得很整齐。至于他穿的衣服,威尔逊认为那是紫色的休闲睡衣。
但更让他困惑不解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所在的房间。这个房间是圆形的,天花板的拱形设计非常精巧,让人难以看出究竟有多高。房间里充满了稳定且不刺眼的光,但却没有明显可见的光源。除了面向他的墙壁旁边有一方讲台或操作台形状的东西,没有任何家具。 「穿过来?穿过什么?」
「当然是那道门。」这个男人的口音有些古怪。威尔逊不确定那是何方口音,只是觉得英语并非他习惯说的语言。
威尔逊转过头看向对方视线的方向,然后看到了那个圆圈。
这让他的头更痛了。「哦,老天。」他想,「现在我真的疯了。为什么我醒不过来?」他摇了摇脑袋,希望清醒一点。
那是个错误。他的头脑并未脱离疯狂——远远没有。那个圆圈依然在原来的位置——一圈浮在空中的简单轨迹,它深度平浅,其中充斥着毫无规则条理的颜色和视觉难以捕捉的形状。「我刚穿过了那个?」
「是的。」
「我在哪里?」
「在诺卡尔至高宫的门之殿。但更重要的问题是你在何时。你向前迈进了三万年多一点。」
「现在我知道我疯了。」威尔逊想。他晃悠悠地站起来,向那道门走去。
老人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你要去哪里?」
「回去!」
「别急。你会好好回去的——我向你保证。但先让我帮你包扎伤口。而且你应该休息一下。我要向你解释一些东西,而且你回去后可以帮我做一件事——互惠互利。你和我都有美好的未来,孩子——美好的未来!」
威尔逊顿了顿,心中充满不确定。这位老人的坚持让他隐约感到不安。「我不想这样。」
另一个人眯着眼睛看他。「你不想在走之前喝一杯吗?」
威尔逊必然肯定想。此刻,一杯烈酒似乎就是他在地球上或者说在时间里最想要的东西了。「好的。」
「跟我来。」老人带他走到墙边那个构造后面,穿过了一道门,而那道门通向一个走道。他迈着小快步;威尔逊赶忙跟上。
「话说,」在两人继续沿着长长的走道前进时,威尔逊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迪克托——其他人都这么叫。」
「好的,迪克托。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你的名字?」迪克托轻笑。「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鲍勃·威尔逊。」
「啊?哦……我猜是乔告诉你的。」
「乔?我不认识任何名叫乔的人。」
「你不认识?他好像认识你,就是说……也许你不是那个我要见的人。」
「但我就是。我一直在等你……以某种方式。乔……乔……喔!」迪克托轻笑。「我一时间忘记了。他让你叫他乔,对吗?」
「那不是他的名字?」
「这个名字和其它名字一样好。我们到了。」他将威尔逊领进了一个虽然很小但却让人愉快的房间。其中没有任何形式的家具,但地板柔软又温暖,就像鲜活的肉体。「坐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鲍勃四下寻找可以坐的东西,然后转向迪克托想要一把椅子。但迪克托已经走了,而且他们进来时通过的门也已消失不见。鲍勃在舒适的地板上坐下,并尽量不去忧心。
迪克托很快回来了。威尔逊看着那门扩张开让他通过,但完全无法理解这是如何做到的。迪克托带着一个发出悦耳咕咚声的喇叭口酒瓶和一个杯子。「祝你好运,」他衷心地说并往杯子倒了足四指深的酒。「干了。」
鲍勃接过酒杯。「你不喝吗?」
「过一会儿喝。我想先处理你的伤口。」
「好的。」威尔逊以一种堪称不雅的匆忙速度干了第一杯——真是好酒,他觉得有点像苏格兰威士忌,但更顺滑而且没那么涩——而迪克托正灵巧地使用药膏,这药膏一开始有些刺激感,然后舒缓了下来。「介意我再来一杯吗?」
「自便。」
鲍勃以更慢的速度喝了第二杯。他没有喝完;酒杯从他放松的手指间滑落,在地板上洒出了红褐色的污渍。他打起了呼噜。
鲍勃·威尔逊醒来,感觉良好,休息充分。他很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闭着眼睛,惬意地躺在床上,多躺一会儿,让他的灵魂回到身体的怀抱。他觉得,今天会是个好日子。嗯,是的——他已经写完了那篇该死再该死的学位论文。不,他也还没写完!他猛地坐起。
看到周围的奇怪墙壁,他接上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在他有时间担心之前——事实上他刚开始担心——门松展开来,迪克托走了进来。 「感觉好点了吗?」
「为什么,是的,好点了。呃,这是什么情况?」
「我们后面再说。来点早餐如何?」
在威尔逊的评估标准中,早餐仅排在人生本身之后,并且还位于永生之前。迪克托带他到了另一个房间——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有窗户的房间。事实上,这个房间有一半都是开放式的,还带有一个高悬在绿色乡野之上的阳台。柔和温暖的夏季微风拂过这个地方。他们开吃奢华的罗马风格的早餐,同时迪克托开始解释。
对于这些解释,鲍勃·威尔逊的关注程度并未达到可能本应有的那样密切,因为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送餐的女仆身上。第一位女仆进来时头上顶着一大盘水果。这些水果很漂亮。那个女孩也很漂亮。他就算全面检查,也无法在她身上找到任何缺陷。
她的衣服让人容易窥视到内部景象。
她先走向了迪克托,然后优雅地单膝跪地,将果盘从头上取下,呈现给了他。他取用了一枚小小的红色水果,然后挥手让她离开。然后,她又以同样优雅的姿势为鲍勃呈上果盘。
「就像我说的,」迪克托继续说道,「并不清楚至高众从何而来或者他们离开地球时去了哪里。我倾向于认为他们离开后进入了时间。不管怎样,他们统治了超过两万年并且完全摧毁了你所知的人类文化。对你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人类心灵的影响。在这里,一个二十世纪风格的勇于进取的人可以做到任何他想做到的事情——你没在听吗?」
「啊?哦,是的,当然在听。我说啊,那个妹子还真是不错。」他的眼睛仍然注视着她离开消失的出口处。
「谁?哦,是,我想是不错。与这里的女人相比,她并不格外美丽。」
「难以置信。我可以学习一下怎样与那样的妹子相处。」
「你喜欢她?好吧,她是你的了。」
「啊?」
「她是个奴隶。可不要鸣不平。她们是天生的奴隶。如果你喜欢她,我可以将她作为礼物送给你。这会让她很高兴。」就在这时,那个女孩回来了。迪克托用一种鲍勃没听过的语言对她说话。「她的名字是阿尔玛。」他转过来说,然后又对她说了几句。
阿尔玛咯咯地笑了一声。她很快收起自己的面部表情,然后走到威尔逊斜躺着的地方,双膝跪在地板上,低下了她的头颅并将两只手捧在一起呈在身前。「摸摸她的额头。」迪克托提示说。
鲍勃照做了。女孩起身,然后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等待着。迪克托对她说了一些话。她看起来很困惑,但还是走出了房间。「我告诉她,尽管她的身份不一样了,但你希望她继续上早餐。」
迪克托在餐点服务继续时又继续开始解释。下一道菜是由阿尔玛和另一位女孩带上来的。当鲍勃看见另一个女孩时,他低声吹了一声口哨。他意识到让迪克托把阿尔玛给他是有一点着急了。他觉得,要么是美的标准极大提升了,要么就是迪克托选择仆人时遇到了很多问题。
「……因此,」迪克托说,「你必须立即通过时间之门回去。你的第一个工作是将另一个家伙带回来。然后你还要做另一个工作,然后就一切妥当了。那之后,就是你我共享好事之类的了。而且可共享的东西有很多,我……你没在听!」
「我当然在听,领导。我听到了你说的每个字。」他用手指摸着自己的下巴。「话说,你有剃须刀吗?我想借一下,刮个胡子。」
迪克托用两种语言轻声咒骂了两句。「别再盯着那些贱女人!听我说话!你有工作要做。」
「当然,当然。我了解……我都听你的。我们啥时候开始?」威尔逊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事实上就在阿尔玛带着那盘水果进来之后不久。他感觉就像是自己走进了某个让人极度欢愉的梦中。如果与迪克托合作能让这场美梦继续,那就合作吧。学术事业什么的,见鬼去吧!
不管怎样,迪克托想让他做的不过是让他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并劝另一个家伙穿过这道门而已。对他来说,最糟糕的情况不过是自己回到二十世纪罢了。他能有什么损失呢?
迪克托站起身。「那就行动起来,」他简短地说,「在你再次分心之前,跟我来。」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发了,威尔逊跟着他后面。
迪克托带他走到门之殿,然后停了下来。「你要做的就是,」他说,「穿过这道门。你会发现自己回到了你自己的房间,你自己的时间。劝说你在那里找到的男人穿过这道门。我们需要他。然后你自己也回来。」
鲍勃举起一只手,并将拇指与食指尖端碰在了一起。「包在我身上,老板。绝对完成任务。」他抬步准备穿过那道门。
「等等!」迪克托命令道,「你还不习惯时间旅行。我警告你,你穿过去时会震惊得要命。另一个家伙……你会认出来的。」
「他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因为你无法理解。但你看到他时就明白了。只要记住这个——时间旅行有一些非常古怪的悖论。别让你看到的任何东西乱了你的阵脚。你只要做我告诉你去做的事情,就一切都没问题。」
「我不担心悖论。」鲍勃自信地说,「说完了吗?我已经准备好了。」
「再等一分钟。」迪克托走到直立的讲台之后。过了一会儿,他的头从其上边冒了出来。我已经设置好了控制器。好了。出发!」
鲍勃·威尔逊穿过那个被称为「时间之门」的形体。
传送过程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就是穿过一道带帘子的门进入一个更暗的房间。他在另一边停了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适应更弱的照明。他看到,自己确实在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里有一个男人,正坐在他的桌子前。迪克托说对了。那么,这个家伙就是他要通过这道门送回去的人。迪克托说过他会认得他。好吧,那就看看他是谁。
看到有人在他房间里坐在他的桌子前,一股恼恨掠过心头,然后他想还是算了。毕竟这个房间只是租来的;当他消失后,无疑又会被租出去。他不清楚自己已经离开了多久——哎呀,现在可能是下一周中间那两三天了!
粗略一看,这个家伙确实很熟悉,虽然他只能看到他的背。他是谁呀?他应该和他搭话,让他回过头来吗?在他知道他是谁之前,他有些不想这么做。他给自己的感觉找到了理由——他告诉自己,在他试图做出劝说这个男人穿过那道门这样的古怪事情之前,他最好先知道他要应付的人是谁。
桌子前的男人在继续打字,然后暂停下来吸完了一支躺放在烟灰缸中的香烟,然后轻轻地压熄了烟头。
鲍勃·威尔逊知道这个手势。
一股凉意袭上他的脊背。「如果他再点一根烟,」他轻声自言自语,「并且点烟的方式是我想的那样……」
桌子前的男人取出另一支香烟,将其一端夯实了一下,换个方向,又夯实了下另一端。他将这一端的纸拉直,再在他的左手拇指甲盖上小心地压皱,然后将这一端放进了自己嘴里。
威尔逊能感到自己颈部血管在跳动。在那里背对他坐着的人就是他自己——鲍勃·威尔逊!
他感觉自己快晕倒了。他闭上自己的眼睛并扶着一张椅子的椅背让自己保持稳定。「我知道了。」他想,「这一切都太荒谬了。我疯了,我知道我疯了,是某种人格分裂。我不该那么拼的。」
打字的声音在继续。
他振作精神,重新考虑这个情况。
迪克托警告过他,他肯定会受到惊吓,而且这个惊吓无法事先解释,因为他无法相信。「好吧——假设我没疯。如果时间旅行确实可以实现,那么就没道理说我不能回到过去看我自己做我之前做过的事情。如果我理智清楚,这就是现在的情况。
「而如果我确实发了疯,不管我做什么都没什么用了!
「不仅如此,」他对自己补充道,「如果我疯了,那么也许我可以一直疯下去并且穿过门回去!不,那不合理。其它所有事情都不合理……去他妈的!」
他轻轻地蹑手蹑脚向前,从他的分身的肩膀上方窥探。他读到:「持续性是意识的一个属性,但不是物质世界的属性。」
「真是够了,」他想,「回到起点,看我自己写我的毕业论文。」
打字继续。「它不具备物自体。因此……」一个按键卡住了,其它几个按键卡在了上面。他的分身坐在桌子前咒骂,然后伸手去拉直这些按键。
「别费心了。」威尔逊一时冲动说出了口,「反正写的都是一派胡言。」
另一个鲍勃·威尔逊一个激灵,然后慢慢转头查看。他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厌恶。「你在我房间里搞什么鬼?」他责问道。未等回答他就站起身,快步走向门并检查锁。「你怎么进来的?」
威尔逊想:「这可就难了。」
「通过那个。」威尔逊回答说,指了指时间之门。他的分身看向他指的地方,又重新看了眼,然后谨慎地走向前,准备动手触摸它。
「别!」威尔逊吼了一声。
另一个人让自己收了手。「为什么不能碰?」他问。
威尔逊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不能让他的另一个自己触碰那扇门,但当他看到这事将要发生时,他有了一种明确无疑即将发生灾难的感觉。他拖延着时间说:「我会解释的。但我们先喝一杯。」不管什么情况,一杯酒总归没错。而过去还没有任何时间会比现在更让他想喝一杯。他相当自然地走向衣柜中他通常放酒的地方,然后取出了他预期会找到的那瓶酒。
「嘿!」另一个他表达了抗议,「你在哪儿做什么?那是我的酒。」
「你的酒……」真见鬼!这确实是他的酒。不,这不是;这是……他们的酒。哦,真要命!情况太复杂了,根本没法解释。「抱歉。你不会介意我喝一杯,对吧?」
「我想不会。」他的分身带着怨气说。「你喝的时候也给我倒一杯。」
「好的。」威尔逊同意,「然后我会解释。」他觉得,除非他喝杯酒,否则解释起来就实在太过困难了。事实上,他甚至无法向自己完整解释清楚。
「最好是个好理由。」对方警告他,并且在他喝自己的酒时仔细地打量着威尔逊。
威尔逊看着更年轻的自己带着困惑和几乎不耐烦的表情审视着他。难道这个愚蠢的傻逼看见自己的脸就在面前也认不出来吗?如果他自己看不出来现在的状况,他究竟应该怎样向他说清楚呢?
他忘记了他的脸遭受过重创并且没刮胡子,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辨认。更重要的是他没考虑到这一事实:一个人观看他人的脸时,心中所想并不同于观看自己的脸,即使是用镜子看也是如此。任何理智的人都不会预期看到别人头上挂着自己的脸。
威尔逊一眼便能看出来他的同伴很困惑,但同样他也明显未能认出自己。「你是谁?」另一个男人突然问。
「我?」威尔逊回答说,「你认不出来我吗?」
「我不确定,我之前见过你吗?」
「嗯……也不能说见过。」威尔逊顿了顿。你该如何告诉另一个人你们两个的关系其实比双胞胎还要亲近?「算了……你不会明白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呃……」哦,哦?这是个难题!这整个情况完全都莫名其妙。他张开了嘴,试图拼出「鲍勃·威尔逊」,然后他又因为感觉完全没用而放弃了。和之前的许多人一样,他发现只是因为真相难以置信,所以自己被迫说谎。「就叫我乔吧。」他没有底气地介绍完自己。
他突然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就在此时他才意识到他其实就是「乔」,那个他之前遇到过的乔。在他回到自己房间时发现他正好在停止写论文的那一刻,那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但他没有时间把这件事想清楚。听到他自己称呼自己为乔,简直像是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相似的场景,而是他曾经已经经历过的同一场景——不过从另一个不同视角看,他也正在经历这个场景。
至少他认为这是同一场景。它在哪些方面有所不同吗?他不能肯定,因为他想不起逐字逐句地进行过的对话。
这个场景的完整剧本就蛰伏在他的记忆中,他愿意花二十五美元现金外加销售税来得到它。
现在等一下——他没有受到任何强迫。他很肯定这一点。他做的每件事和说的每句话都是他自身自由意志的结果。即使他不能记得这个剧本,但他也知道「乔」并没说过某些话。举个例子:「玛丽有一只小羊羔。」他将会背诵一首童谣,然后跳出这该死的循环怪圈。他张开了他的嘴……
「好吧,管你名字是啥的乔,」他的另一个自己评论说,同时放下了一只刚才还盛有四分之一品脱琴酒的酒杯,「快点说出那个解释并且挑重点说。」
他再次张开了他的嘴想要回答那个问题,然后又闭上了。「稳住,年轻人,稳住。」他告诉自己。「你是一个自由人。你想背诵一首童谣——那就去背诵吧。不要回答他,快背诵童谣——打破这个恶性循环。」
但被面前这个男人的充满怀疑的不友好目光注视着,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回忆起任何童谣。他的心理过程进入了死胡同。
他投降了。「我会的。我穿过的那玩意儿……那是一道时间之门。」
「啥?」
「时间之门。时间在这道门的两边各自流动……」他说话时感到自己汗水直冒;他的理智确信自己的解释与之前被提供给他的解释所用的词一模一样,「……只需穿过这个圆圈,就能走进未来。」他停下来擦了擦自己的前额。
「继续说。」另一个他不满意地说,「我听着呢。这个故事不错。」
鲍勃突然疑惑对方究竟是不是他自己。这人那愚蠢傲慢的教条主义态度激怒了他。好吧,好吧!他会展示给他看。他突然大步走到衣柜前,拿出他的帽子并将其扔进了那道门。
他的对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顶帽子消失无形,然后站起来绕到了那道门后面。这个男人小心地迈着步子,因为他已经有些醉意,但他决定不表现出来。「好把戏。」他在确信那顶帽子消失后称赞道,「现在把我的帽子还给我,谢了。」
威尔逊摇了摇头。「你可以穿过去,自己去拿。」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在思考那道门的另一边有多少帽子的问题。
「啥?」
「就是那样。听着……」威尔逊尽了最大努力解释,想要劝服他的早期版本去做他想让他去做的事。或者说是哄骗他去。解释是不可能的,根本无法用诚实的言语表述。他宁愿给澳大利亚原住民解释张量微积分,即便他自己也不了解那种深奥的数学概念。
另一个男人并不顺从他的意思。比起遵从威尔逊那毫无说服力的坚持说明,他更感兴趣的似乎是啜饮琴酒。
「为什么?」他用挑衅的语气插话了。
「妈的,」威尔逊回答说,「你只要一步穿过它,就没必要让我解释了。不过……」他继续大概说明了迪克托的提议。他恼怒地意识到迪克托给出的解释太过笼统。这逼得他只能高度概括地给出论据的逻辑部分,然后又降格到情感诉求上。他在这方面稳超胜券——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过去的自己,他知道更早期的鲍勃·威尔逊已经受够了学术事业那相当单调乏味和沉闷呆板的氛围。「你可不想浪费一辈子跑去某个偏远大学给一群傻逼教书。」他总结说,「你的机会来了。快抓住它!」
威尔逊带着疑虑地盯着他的同伴并认为他看到的反应是有利的。他看起来明显有兴趣。但另一个男人小心地放下他的酒杯,然后盯着琴酒瓶,最后他回答道:
「不,我亲爱的朋友,我不会爬上你的旋转木马。你知道为啥吗?」
「为啥?」
「因为我喝醉了,这就是为啥。你根本就不存在。那东西也不在那里。」他对着那道门挥了挥手,差点摔倒,然后用力地站稳了身体。「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而我喝醉了。工作过猛。」他咕哝着,「我要睡觉了。」
「你没醉。」威尔逊失望地抗议道。「该死。」他想,「不胜酒力的人就不应该喝酒。」
「我就是醉了。皮特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他踉踉跄跄地向床走去。
威尔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不能睡。」
「放开他!」
威尔逊转过头,看见另一个男人正站在那道门前——然后突然深感震惊地认出了他。在他的头脑中,他对这一连串事件的记忆并不非常清楚,因为那时候,也就是在他第一次经历这个尤其繁忙的下午时,他多少有些醉了——他承认其实差不多要妈的醉翻了。他意识到他本应该预计到第三人的到来。但他的记忆并未让他在认出这个第三人究竟是谁时做好准备。
他认出了他自己——另一个碳基副本。
他沉默无言地站立了一会儿,尝试接受这个新的事实并迫使自己想出一些合理的解释。他无助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这实在有点超出极限了。他觉得他想要和迪克托聊几句。
「你是谁?」他睁开眼睛,看到他的那个醉酒的自己正在向最新到来的自己说话。新来者将视线从他的审问者身上移开,然后目光锐利地盯着威尔逊。
「他知道我。」
威尔逊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这件事已经失控了。「是,」他承认,「是的,我想我知道。但你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而且你为什么要破坏这个计划?」
他的复制体却插话了。「没时间详细解释了。我知道的情况比你多——你会承认这一点——所以我的判断肯定要比你的好。他不能通过那道门。」
另一个自己那随性妄为的傲慢态度激怒了威尔逊。「我不承认这种事……」他开始发飙。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发言。「接电话!」三号厉声说。
醉醺醺的一号虽然表现得气势汹汹,但还是拿起了听筒。「喂……是我。你是哪位?……喂……喂!」他敲了敲手中设备的横杆,然后猛地将听筒放回了支架上。
「那是谁?」威尔逊问道,他有点恼怒自己没有抓住机会自己接听。
「没什么。某个幽默感无处安放的白痴。」这时候电话再次响起。「他又来了!」威尔逊想要接听,但他那过量饮酒的等价体抢先一步,将他推到了一边。「听好了,你这个脑袋短路的猴子!我很忙的,这又不是公共电话……啊?喔,是你,吉纳维芙。听着——我很抱歉。我道歉……你不知道,甜心。有个家伙一直在打电话骚扰我,我以为又是他。你知道我可不会那样跟你说话,宝贝儿……啊?今天下午?你说今天下午?哦,好。听着,宝贝儿,这件事把我整糊涂了。我今天一整天麻烦不断,现在问题更多了。今晚我去找你,把它弄清楚。但我知道我没有把你的帽子留在我的公寓……啊?哦,是呀!不管啦,我晚上去见你。拜。」
听着早先的自己迎合那个粘人的女性的要求,威尔逊感到有点恶心。为什么他不直接挂断她的电话?她与阿尔玛——真是个性感美人!——实在差别巨大;这让他更加坚定了继续执行计划的决心,就算刚来的那个自己给出了警告。
挂断电话后,他的早期自己面对着他并刻意地忽视了第三个副本的存在。「好吧,乔。」他宣布,「我准备穿过去了,要是你也准备好了。」
「很好!」威尔逊表示同意并松了一口气。「只要跨过去。要做的就这么简单。」
「不行,你不能!」三号挡住了路。
威尔逊正要争辩,但他那酒醉的战友已经抢先一步。「听好了,你!你闯进这里来就好像我是个流浪汉。如果你不喜欢,自己去跳湖——我就是那种能做到的人!你还有谁能吗?」
他们几乎立马就开始互相殴打起来。威尔逊小心地介入进去,寻找着一个能让自己用决定性的一击干翻三号的机会。
他本应该也提防一下那醉酒的盟友。从那里挥击的一记猛拳砸在了他已经受创的部位,给他带来了难以经受的疼痛。他的上唇本来就在上一次遭遇中开裂并且肿了起来,碰一下就痛,现在又吃了这一拳,更是让其变成了纯粹的极度痛苦区域。他突然向后退缩并跳了回来。
他的世界被痛苦笼罩,接着传来一道声音——一声沉闷的砰!他迫使自己的眼睛看向那声音的来源,然后看见一个男人的双脚穿过那道门消失不见了。三号仍然站在那道门边。「现在你做到了!」他苦涩地对威尔逊说并抚摸着自己的左手指关节。
这个明显不公正的指控正好在错误的时刻钻进了威尔逊的耳朵。他感觉自己的脸仍像在经受虐待实验。「我?」他愤怒地说,「是你把他打过去的。我没有对他动过一根手指头。」
「确实,但这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干涉,我就不必那么做了。」
「我干涉?真有脸说,你这个油头滑面的伪君子——你一屁股坐进来想打乱计划。这倒提醒了我——你欠我一些解释,我他妈一定要听清楚。你的想法是……」
但他的对手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他阴沉地说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他已经过去了。」
「什么太迟了?」威尔逊想知道。
「太迟了,无法停下这个事件链。」
「我们为什么应该停止它?」
「因为,」三号语带苦涩,「迪克托耍了我——我的意思是耍了你……我们——耍了我们一次,好几次。听着,他告诉你他会让你成为那里的一个大人物」——他说的那里是指那道门——「对不对?」
「是的。」威尔逊承认。
「好吧,那完全是一派胡言。他想做的就是将我们缠在这难以理解的时间之门中,让我们再也找不到出路。」
威尔逊突然感到一阵疑虑涌上头脑。这可能是真的。很明显,到现在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没什么意义。毕竟迪克托为何需要他的帮助,而且为了得到帮助还甚至愿意与他平分,五五开,天下哪有这等好事?「你怎么知道?」他责问道。
「为什么要进去?」另一个他疲倦地说,「你为什么不直接相信我的话呢?」
「我为什么应该相信?」
他的同伴向他摆出一副完全恼怒的表情。「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又该相信谁的话?」
这个问题暗含的无可回避的逻辑直接惹恼了威尔逊。他本来已经对这个突然闯进来的自己的复制体感到愤恨了;而他还要求他盲目听从他的意见,这更是让他恼火。「我是密苏里人,」他说,「我自己去看。」他向那道门走去。
「你要去哪里?」
「穿越!我要去找迪克托并且和他说清楚。」
「别去!」另一个他说,「也许我们可以现在打破这条链。」威尔逊觉得自己必须坚持,而且也表现得很固执。另一个他叹了一口气。「去吧,」他投降了,「你自己后果自负。和我没关系。」
威尔逊在将要穿过那道门时停了下来。「是吗,呃?哼哼……那怎么只是我的后果,除非你也遇到了那个后果?」
另一个男人面无表情,然后脸上挂起了一副忧虑的表情。那是威尔逊在穿过那道门时看到的有关他的最后一幕。
当鲍勃·威尔逊穿越来到另一边时,门之殿中空无一人。他找了找自己的帽子,但并未找到,然后他绕到突出台座的后面,寻找他记得的那个出口。他差点撞到迪克托。
「啊,你在这儿啊!」那个老人向他打招呼,「不错!很好!现在就只剩一件小事情要做了,然后我们就一切妥当了。我得说我对你很满意,鲍勃,确实非常满意。」
「哦,是吗,你很满意?」鲍勃面对着他,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好吧,恼火的是我无法对你说同样的话!我他妈一点也不满意。不警告我一声就把我塞进那个……那个乱七八糟的链中是何居心?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有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警告我?」
「放松,放松。」老人说,「别激动。现在就告知真相……如果我之前告诉你回去会与自己面对面,你会相信我吗?来吧,坦白说。」
威尔逊承认他不会相信。
「那么,然后呢,」迪克托耸了耸肩,「我就没理由告诉你,对吧?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不会相信我,也就是说你会相信假数据。不知情不比相信假信息更好吗?
「我想是的,但是……」
「等等!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根本没有骗你。但假如我告诉了你完整的真相,你就会被骗,因为你会拒绝接受真相。对你而言,更好的方法是你亲自用眼睛去了解真相。否则……」
「等一下!等一下!」威尔逊插话了,「你把我整糊涂了。如果你坦诚相见,我会既往不咎的。说到底你为什么要送我回去?」
「既往不咎。」迪克托重复道,「啊,我们真能做到就好了!但我们做不到。那就是我送你回去的原因——为了让你一开始穿过那道门过来。」
「啊?等会儿……我已经穿过了那道门。」
迪克托摇了摇头。「你现在有没有穿过?想一想。当你回到你自己的时间和你自己的地点,你发现更早期的自己在那里,不是吗?」
「嗯……是的。」
「他——你更早期的自己——还没有穿过那道门,对吧?」
「还没有。我……」
「要是你不劝他穿过那道门,你怎么才能已经穿过那道门?」
鲍勃·威尔逊感到自己的头脑开始打旋。他开始怀疑到底是谁对谁做了什么,而谁又能从中得到好处。「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是说我做了什么事的原因是我将要做什么事。」
「嗯,不是吗?你当时就在那里。」
「我,我没有……不……嗯,也许我有,但感觉不是那样。」
「你为什么认为它应该符合你的感觉?这对你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但……但是……」威尔逊做了次深呼吸,控制住了自己。然后他让头脑回到自己知道的哲学学术概念,并得出了他一直以来都难以表述的观念。「这否定了所有合理的因果理论。你会让我相信因果关系完全可以循环。我穿过门的原因是我穿过门回到过去劝说我自己穿过门。那太蠢了。」
「嗯,你不是那么做的吗?」
威尔逊没有准备好这个问题的答案。迪克托继续说:「不要忧心那个了。你已经习惯的因果关系在其自身的领域已经足够有效了,但也只是一般情况的下一种特例。物质空间中的因果关系不需要且不受限于一个人所感知的持续时间。」
威尔逊思考了一会儿这句话。它听起来很不错,但其中有些油腔滑调的诡辩成分。「等一会儿,」他说,「那熵呢?你不能绕开熵吧。」
「哦,老天爷,」迪克托抗议道,「闭嘴好吗?你让我想起了那个证明飞机不能飞的数学家。」他转身开始出门。「来吧,还有工作要做。」
威尔逊赶忙跟上。「该死,你不能这样对我。另外两个怎么样了?」
「另外两个什么?」
「另外两个我?他们在哪里?我要怎样才能从中脱身?」
「你又没被困住。你没有感到自己像是超过一个人,对吧?」
「没有,但是……」
「那就不要担心。」
「但我不得不担心。在我之前穿过门的那个家伙怎么样了?」
「你记得的,不是吗?不过……」迪克托在前面加快了步伐,带他走下一条过道,然后展开了一道门。「看看里面。」他提示道。
威尔逊照做了。他发现自己正看向一个没有窗户和家具的小房间。他认出了这个房间。他自身的另一个版本正躺在地板上平稳地打着呼噜。
「当你第一次穿过那道门时,」迪克托在他的肘部解释说,「我把你带到了这里,料理你的伤口并给你喝了一杯。那杯酒含有安眠药,会让你睡上大约三十六个小时,那是你亟需的睡眠。当你醒来时,我会给你提供早餐,然后向你解释你需要做什么。」
威尔逊的头又开始痛了。「别那样做。」他恳求说,「不要说得那个家伙就好像是我一样。站在这里的才是我。」
「你怎么想都行。」迪克托说,「那个人是过去的你。你记得将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是吗?」
「是的,但这把我整昏了。请关上门吧。」
「好的。」迪克托说,然后照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快点。一旦这样的序列建立起来,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来吧。」他带路回到了门之殿。
「我想要你返回二十世纪为我们取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无法在这一边取得,但对我们来说非常有用,可用于,呃,发展……是的,就是这个词……发展这个国家。」
「什么样的东西?」
「相当多一些物件。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份清单——一些参考书,一些商品。请让一让。我必须调整门的控制器。」他从后面站上了那个突出台座。威尔逊跟着他,发现其结构像一个箱子,其顶部是敞开的并且有一个突出地面的基座。越过其较高的一边可以看到那道门。
上面的控制装置别具一格。
四个不同颜色的弹珠大小的球体挂在四根水晶杆上,这些杆的排布方式对应着一个四面体的四根主轴。围绕这个四面体底面的三个球分别为红色、黄色和蓝色;顶点的第四个球是白色。「三个空间控制器,一个时间控制器。」迪克托解释说,「非常简单。以此时此地为原点,让任何控制器远离中心都会让那道门的另一端远离此时此地。前或后、左或右、上或下、过去或未来——它们全都通过在杆上移动适当的球控制。」
威尔逊研究了一番该系统。「是的,」他说,「但你如何得知那道门另一端在哪里?或在什么时间?我没看到任何刻度。」
「你不需要刻度。你能看到你在哪里。看。」他触碰了控制框架下面朝向门那边的一个点。一块面板回滚,威尔逊看见那里有那道门本身的一个小影像。迪克托又做了一次调整,威尔逊发现自己能够看穿那副影像。
他发现自己就好像反拿着望远镜望着自己的房间内部。他能辨认出两个人影,但比例尺寸太小了,他无法看清他们在做什么,他也看不清在那里的是自己的哪个版本——如果他们真的是他自己的话!他发现这相当令人不安。「把它关掉。」他说。
迪克托照做了并说到:「我一定不能忘记把你的清单给你。」他在自己的袖子中摸索了一番,找到了一张纸条,然后将其递给了威尔逊。「这里——拿着。」
威尔逊动作机械地接过纸条并将其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我得说,」他开始抱怨,「不管我走到那里,我总是遇到我自己。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这让人心神不宁。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群实验鼠。我完全不理解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而你现在又想把我再赶到那道门的另一边,用的还是一些半生不熟的借口。坦诚点吧。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迪克托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怒气。「你这个愚蠢无知的天真白痴。我已经跟你说了你能理解的所有东西。这个历史阶段完全超出了你的理解能力。你甚至还要好几周时间才能勉强开始理解。我用半个世界和你交换几个小时的合作,而你还站在这里叽叽歪歪。闭嘴吧,我告诉你。现在……我该把你放到哪里呢?」他向控制器伸出手。
「离那些控制器远点!」威尔逊大喊。他渐渐有了一个想法。「你到底是谁?」
「我?我是迪克托。」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你明白。你是怎么学会英语的?」
迪克托并未回答。他的脸变得面无表情。
「说呀。」威尔逊坚持要问,「你不是在这里学的;很容易判断。你来自二十世纪,对不对?」
迪克托笑带苦涩。「我还在想你要多久才能发现这一点。」
威尔逊点点头。「也许我并不聪明,但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蠢。说吧。把剩下的事情都告诉我。」
迪克托摇了摇头。「这无关紧要。而且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威尔逊笑了。「你已经用那个借口催促我太多次了。我们既然有那个,又怎么浪费时间?」他指向那些控制器以及其后的时间之门。「除非你是在对我撒谎,我们可以使用我们想使用的任何时间段,随时都可以。不,我认为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催促我了。要么是你想把我排挤出去,要么就是这个工作里面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事情,而你想让我去做。而我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你跟我一起去!」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迪克托慢慢回答道,「那不可能。我得留在这里操作这些控制器。」
「那正是你不能做的事情。你可能会送我过去,然后甩掉我。我更愿意让你留在视野之内。」
「那不行。」迪克托回答,「你只能相信我。」他再次向那些控制器弯下腰。
「离那里远点!」威尔逊大喊,「从那后面出来,不然我就给你一拳。」在威尔逊咄咄逼人的拳头威胁下,迪克托从控制台上完全退了下来。「对嘛。这就好了。」当他们两人都再一次站在了殿堂的地板上后,他补充说。
他脑中之前一直酝酿的想法已经完全成形。他知道这些控制器仍然设置在他的学生宿舍房间里,那是他住的地方——或者说他曾在二十世纪住过的地方。根据从控制器的窥视器看到的情况,时间控制器设置在会将他带回 1952 年中这一切开始的那一天。「站在这里,」他命令迪克托说,「我想看点东西。」
他走向那道门,像是要检查一番。当他到达时他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穿了过去。
比起前两次时间转移的情况,这一次他对将会遇到的事情做了更好的准备——这里的「前」是以在他的记忆轨迹中的先后而言。即便如此,大脑总是很难接受遇到自己本人这种事。
而他又再一次做了这种事。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那里已经有他之前的两个自己了。他们的注意力基本都在彼此身上;他花了几秒钟在自己的脑子里把他们分清楚。其中一人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和一张破烂不堪的嘴。此外他还非常需要刮一下胡子。这可用作识别他的标签。他至少已经穿过那道门一次了。另一个人虽然也多多少少需要刮胡子了,但脸上并没有被拳打过的痕迹。
他已经分辨清楚了他们,并且已经知道这是哪里,又是何时。这一切仍然都基本上让人搞不清楚,但经过之前的——不,他自己修正着,并不是之前的——其它的时间转移实验,他已能更好地预期将遇到什么。他再一次回到了起始之处;这次他要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疯狂又无意义的一切。
另外两人正在争论。其中一个醉醺醺的,正摇摇晃晃地向床走去。另一个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你不能睡。」他说。
「放开他!」威尔逊厉声说。
另外两个人转过身来望着他。威尔逊看着这两人中更加清醒的那个上下打量他,然后看到他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震惊——他认出了威尔逊。另一个人,也就是最早期的威尔逊,则似乎难以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这会有点难了。」威尔逊想,「那个人肯定喝高了。」他很疑惑:为什么有人会蠢到空腹喝酒。这还不只是蠢,而且还浪费了好酒。
他在想他们是否给他留了一杯。
「你是谁?」他那个醉酒的自己问。
威尔逊面向「乔」。「他知道我。」他意味深长地说。
「乔」打量着他。「是,」他承认,「是的,我想我知道。但你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而且你为什么要破坏这个计划?」
威尔逊打断了他。「没时间详细解释了,我知道的情况比你多——你会承认这一点——所以我的判断肯定要比你的好。他不能通过那道门。」
「我不承认这种事……」
电话铃声打断了这场争论。这个干扰让威尔逊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一开始采用的方法是错的。他之前真的有可能像这个家伙表现的那样愚笨吗?在其他人眼里,他看起来就像这样吗?但时间太短,不够用来自我怀疑和自我反省。「接电话!」他对鲍勃·(醉汉)·威尔逊命令道。
那个醉汉看起来想要争吵一番,但当他看到鲍勃·(乔)·威尔逊打算抢先一步接电话,他就照做了。「喂……是我。你是哪位?喂……喂!」
「什么情况?」「乔」问。
「没什么。某个幽默感无处安放的白痴。」电话再次响起。「他又来了。」那个醉汉抢在其他人之前抓起了电话。「听好了,你这个脑袋短路的猴子!我很忙的,这又不是公共电话……啊?喔,是你,吉纳维芙……」威尔逊并没怎么关心这个电话交流——他之前已经听过太多次了,而且他脑中也想着太多事情。他的最早期自己实在太醉了,根本讲不了道理,他意识到他必须专心找到一些能吸引「乔」的观点,否则他就会寡不敌众。「……啊?哦,是呀!」那通电话要结束了,「不管啦,我晚上去见你。拜。」
现在是时候了,威尔逊想,在这个又蠢又笨的人再次开口之前。他会说什么呢?什么听起来会比较有说服力?
但那个喝醉了的版本先说话了。「好吧,乔。」他说到,「我准备穿过去了,要是你也准备好了。」
「很好。」「乔」说,「只要跨过去。要做的就这么简单。」
这已经在脱离掌控,完全不是他计划的那样。「不行,你不能!」他大喊着跳到了那道门前面。他必须让他们知道他的想法,而且要快。
但他没有那样做的机会。那个醉汉骂了他一句,然后向他猛扑过去;他顿时怒了。他知道会发生什么并感到一阵狂喜,因为他已经想揍某人一拳好久了。他们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竟以为还有机会打赢未来的自己?
那个醉汉动作笨拙;威尔逊走到他防备的空挡处,一记重拳打在了他的脸上。这是实打实的一记重拳,足以让一个清醒的人服气,但他的对手只是摇了摇头,还要再战。「乔」靠近了。威尔逊觉得他必须赶紧将原本的对手推开并重点关注「乔」——这两人中远远更危险的那个。
这两个结盟者之间稍许的混乱给了他机会。他退后一步,使用左拳仔细地瞄准,然后打出了一记长拳,这是他这辈子打出过的最猛的一拳。这一拳直接让他的目标双脚离地。
当这一拳落下时,威尔逊意识到他正面对着那道门的方向,然后他苦涩地确信他又再一次让这一幕场景重播了一遍,使之达到了无可回避的场景高潮。
只剩他和「乔」了,他们的同伴已经穿过那道门消失不见。
他的第一感受并不符合逻辑,但对人类来说非常常见——就是那种「瞧瞧你让我干了什么」的感觉。「现在你做到了!」他语带怒火。
「我?」「乔」抗议说,「是你把他打过去的。我没有对他动过一根手指头。」
「确实,」威尔逊被迫承认,但这是你的错。」他补充道,「如果你没有干涉,我就不必那么做了。」
「我干涉?真有脸说,你这个油头滑面的伪君子,你一屁股坐进来想打乱计划。这倒提醒了我——你欠我一些解释,我他妈一定要听清楚。你的想法是……」
「别说了。」威尔逊截断了他要说的话。他讨厌出错,而且他还更加讨厌他必须承认自己错了。现在他意识到: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这件徒劳无益的事让他深受打击。「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他已经过去了。」
「什么太迟了?」
「太迟了,无法停下这个事件链。」他现在很清楚:不管是什么时间、是哪一年或他回来多少次试图阻止它发生,事情总是已经太迟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穿过去,他看见过自己在另一边睡觉。这些事件必然按照自己那难解的方式运作。
「我们为什么应该停止它?」
他觉得不值得解释,但又感到需要向自己说明理由。「因为,」他说,「迪克托耍了我——我的意思是耍了你……我们——耍了我们一次,好几次。听着,他告诉你他会让你成为那里的一个大人物,对不对?」
「是的……」
「好吧,那完全是一派胡言。他想做的就是将我们缠在这难以理解的时间之门中,让我们再也找不到出路。」
「乔」眼神尖利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基本上就是直觉,所以他感到了压力,难以给出合理解释。「为什么要进去?」他回避了解释,「你为什么不直接相信我的话呢?」
「我为什么应该相信?」
你为什么应该相信?为什么,你个白痴,你看不出来吗?我就是你自己,年纪更大,更有经验——你只能相信我。他大声答道:「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又该相信谁的话?」
「乔」哼了一声。「我是密苏里人,」他说,「我自己去看。」
威尔逊突然意识到「乔」马上就要穿过那道门了。「你要去哪里?」
「穿越!我要去找迪克托并且和他说清楚。」
「别去!」威尔逊恳求道,「也许我们可以现在打破这条链。」但对方脸上那固执的气恼表情让他意识到这是多么徒劳。他仍然沉浸在一切都不可避免的情绪之中——这些都必然会发生。「去吧,」他耸耸肩,「你自己后果自负。和我没关系。」
「乔」在那道门前停住脚步。「是吗,呃?哼哼……那怎么只是我的后果,除非你也遇到了那个后果?」
威尔逊无语地盯着「乔」穿过那道门。谁的后果呢?他其实还没从那个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突然感到一股冲动,想要冲进那道门,赶上他的另一个自己并监控他。那个愚蠢的白痴可能做出任何事。要是他让自己被杀了会怎样?鲍勃·威尔逊又会遭遇什么?当然也是死。
还是说不会死?几万年后一个人的死亡会杀死他在 1952 年的自己吗?他突然觉得这种情况实在荒谬,然后感到轻松了很多。「乔」的行为可能给他带来危险;他记得「乔」做过的每件事——将要做的每件事。按照事件的发展轨迹,「乔」会和迪克托发生争执,然后穿过时间之门回来。不对,是已经通过时间之门回来了。他就是「乔」。记住这一点真是很难。
是的,他就是「乔」。第一个家伙同样也是。他们会按照各自的轨迹行事,进去又出来,兜兜转转,最终在这里结束,而他也在其中。必定如此。
等一会儿……这样的话,这全部的疯狂事情都已经理清楚了。他已经远离了迪克托,理顺了他的各个不同的人格并且回到了他一开始的地方。除了一些胡须以及可能的嘴唇上的一条伤口,他的身体并没有更糟。嗯,他知道什么时候算是受够了。刮掉胡子回去工作吧,孩子。
刮完胡子后,他盯着自己的脸,疑惑为什么自己一开始没能认出这张脸。他必须承认他之前从未从客观角度看过这张脸。他总是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他试图通过眼角观察自己的侧脸,结果让自己脖子抽了下筋。
离开浴室时,那道门无可避免地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知道为什么,他原以为这道门会消失。它却没有。他检查它,绕着它走动,小心地避免碰到它。这个可恶的东西难道再也不会消失了吗?它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什么迪克托不关掉它呢?
他站在那道门前,突然感到了一种让人想要从高处跳下的冲动。如果他穿过去会发生什么?他会找到什么?他想到了阿尔玛。还有另一个——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也许迪克托根本没有告诉他。不管怎样,还有另一个女仆,第二个。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强迫自己回到了桌子前坐下。如果他要留在这里——他当然要留在这里,他已经就此下定了决心——那么他就必须完成那篇学位论文。他总得吃饭;为了找到一份体面工作,他需要那个学位。现在他写到哪里了?
二十分钟后,他得出了结论:那篇学位论文必须从头到尾完全重新写。他认为,他的论文立意仍然是可行的,即将实证方法应用于推测性的形而上学问题以及使用严格的公式形式来表达它,但他已经在论文中纳入了大量尚未被理解的新数据。在重读自己的草稿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地教条主义。他发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了笛卡尔谬误[3],误将清楚的推理当作是正确的推理。
他试图为这篇学位论文草拟出一个新版本,但却发现他必须要解决两个他的头脑显然还没想清楚的问题:自我问题和自由意志问题。当这个房间里有三个他的时候,哪一个才是他的自我——是他自己呢?而他又怎么无法改变事件的发展轨迹?
对于第一个问题,他马上想到了一个明显得可笑的答案。自我就是他自己。自我就是自我,一个未经证明且无法证明的第一称述,是直接经验感知到的。那么,另外两个人又是什么呢?当然,他们也同样肯定都是作为自我的存在——他记得这一点。他想到了一种称述方式:自我是意识的目的所在,是沿持续记忆的轴线持续扩展的记忆序列中最新的那部分。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泛泛而谈的称述,但他并不确定;他必须尝试通过数学方式来表述它,之后他才能相信。口头语言中有着这样的怪异陷阱。
电话响起。
他心不在焉地接听:「喂?」
「是你吗,鲍勃?」
「是我。你是哪位?」
「为什么,我是吉纳维芙,当然是我,亲爱的。你今天是怎么了?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没听出来我的声音了。」
他的心中升起一阵烦躁和沮丧。这是又一个他未能解决的问题——好吧,他现在就要解决它。他无视了她的抱怨。「听着,吉纳维芙,我告诉过你不要在我工作时给我打电话。拜拜!」
「好吧,这都是……你不能那样跟我说话,鲍勃·威尔逊!第一,你今天又没工作。第二,你两个小时前还叫人家甜心,说着甜言蜜语,现在又对我大喊大叫,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我完全不确定我想和你结婚。」
「和你结婚?你脑袋里的这个愚蠢想法是哪里来的?」
电话中出现几秒劈啪声。当它有所减弱之后,他继续说:「现在冷静一下吧。现在又不是欢乐九十年代[4],你知道。你不能假定一个人带你出去约了几次会就是想和你结婚。」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所以这就是你玩的把戏,是吗?」答复终于来了,但那语气是如此冰冷且强硬又完全恶狠狠的,让他几乎没听出来是她的声音。「好吧,我有办法对付你这种男人。这个国家的女人不是没有保护的!」
「你应该知道,」他语气凶狠地说,「你在这所学校周围混得太久了。」
听筒在他的耳中发出咔哒声。
他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他知道,那个女人确实可能能给他带来很多麻烦。在他在她身边跑来跑去之前,就有人警告过他,但他那时候非常确信自己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他本应该了解得更清楚一点——但那时候他可没想到会发生这么野蛮的事情。
他试图回头写自己的学位论文,但却发现自己没法集中注意力。明天上午十点的截止时间似乎正向他奔来。他看了看他的手表。它已经停了。他根据桌上的时钟将其调到了下午的四点十五分。即使他坐在这里通宵工作,他也不可能好好写完它。
此外还有吉纳维芙……
电话再次响起。他让它响着。它在继续响;他将听筒从支架上取了下来。他不会再和她说话了。
他想到了阿尔玛。她是一个合适的女孩,态度很端正。他走到窗边,盯着灰尘滚滚的嘈杂街道。他下意识地想起了他在和迪克托吃早餐的那个阳台上见到的绿色宁静的乡村并将它们进行了比较。这是一个充满了糟糕的人的糟糕世界。他痛切地希望迪克托能对他坦诚一点。
他的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并且开始疯狂涌动。那道门依然开着。*那道门依然开着!*为什么要担心迪克托呢?他就是他自己的主人。回到那里,见机行事——他能得到一切,却没什么可以失去。
他走向那道门,然后又犹豫了。这样做是明智的吗?毕竟他对未来有多少了解呢?
他听见脚步声爬上楼梯,走进了走廊,不……是的,停在了他的门前。他突然确信那是吉纳维芙;这让他下定了决心。他一步穿了过去。
他来到了空无一人的门之殿。他赶忙绕过控制箱走到门边,正好听到:「来吧,还有工作要做。」两个人影正在离开走廊。他认出了他们两人,然后突然止步。
真是好险,他告诉自己;我只能等他们完事儿了。他环顾四周,想给自己找一个藏身处,但除了那个控制箱,什么也没找到。那没用;他们就要回来了。不过……
他进入了那个控制箱,同时他的头脑里面隐约出现了一个计划。如果他发现他能够搞清楚这些控制器的用法,那么那道门就可能能为他提供他需要的所有优势。首先,他需要打开那个窥视器小工具。他摸索着记忆中他见过迪克托打开它的地方,然后把手伸进口袋找一根火柴。
相反,他拉出了一张纸。那是迪克托给他的清单,里面写了他要在二十世纪取得的东西。一直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还没来及细看过这份清单。
在他阅读时,他的眉毛在额头上皱成一团。他觉得这是一份有趣的清单。他曾经下意识地以为这份清单想要的是技术参考书、现代工具的样本、武器。但里面没有这类东西。尽管如此,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有着某种疯狂的逻辑。毕竟迪克托肯定比他更了解这些人。这可能正是所需要的。
他修改了自己的计划,只要能操作那道门就行。他决定再旅行回去一次,完成迪克托要求的购物清单——但这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迪克托。他在半黑暗的控制柜台中摸索,寻找着窥视器的开关或控制器。他的手碰到了一种柔软的物质。他抓住了它,然后将其拖了出来。
那是他的帽子。
他将其戴在自己头上,一股随意的思绪让他猜想是迪克托将其收在这里的,然后他再次伸出手。这次他拿回来一个小笔记本。这看起来像是个大发现——非常有可能就是迪克托自己写的这些控制器的操作笔记。他迫不及待地翻开了它。
那却不是他希望的东西。但其中确实包含了一页又一页的手写笔记。页面上有三列;第一列是用英语写的,第二列是国际音标,第三列写的则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东西。他没有多想就认定这就是一份词汇表。他将其放入了自己的口袋,同时脸上挂起一个大大的微笑;迪克托可能用了几个月乃至几年时间来梳理这两种语言的关系;而他在这一方面可以踩在迪克托的肩膀上。
第三次尝试让他找到了控制器,窥视器的灯亮了起来。他再次感到了他之前感到过的那种奇怪的不安,因为他又一次凝视着他自己的房间,并且里面同样有两个人。他很肯定自己绝不想再一次闯入那个场景。好奇心驱使下,他触碰了其中一颗带颜色的珠子。
场景平移,穿过宿舍的墙壁,悬浮到了空气之中,离校园地面三层楼高。他很高兴让那道门离开了那栋房屋,但从三层楼高跳下来还是太难了。他摆弄着另外两个有颜色的珠子,然后认定其中一个会导致窥视器中的场景向着靠近他或远离他的方向移动,而另一个则会让场景上下移动。
他需要一个足够不起眼的地方来放置那道门,某个不会吸引好奇者关注的地方。这给他带来了一些困扰;完美的地方并不存在,但他妥协地选择了一个死胡同,这是学校电力室和图书馆后墙围成的一个小院子。他小心且笨拙地将他的飞眼移动到他想去的这片邻近区域,然后谨慎地将其定位到了那两栋建筑之间。然后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使得他正好盯着一片空白墙壁。已经足够好了!
他将那些控制器停留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后赶忙离开控制隔间,毫不客气地踏回了自己的时代。
他的鼻子撞上了那面砖墙。「我留下的位置太窄了。」他思考着,同时小心地从墙与那道门的狭窄范围内滑出去。那道门浮在空中,离墙面大约十五英寸并且勉强与之平行。但他觉得空间是足够的——不需要回去重新调整控制器。他避开着人们视线,离开了这片区域,然后径直穿过校园向学生合作银行走去,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进入了银行并去了出纳员的窗口。
「你好,鲍勃。」
「好呀,苏比。给我兑现个支票?」
「多少钱?」
「二十美元。」
「嗯……我想可以。这是张好支票吗?」
「不是很好。是我自己的支票。」
「哦,我可能会因为好奇心而投资它。」他数出了一张十美元、一张五美元和五张一美元。
「那就投吧。」威尔逊建议说,「我的签名就要成为稀有藏品了。」他递过支票,拿回钱,然后匆忙向同一栋楼内的书店赶去。清单上的大多数书这里都有销售。十分钟后,他已经买到了如下书名的书:
《君主论》,作者:尼可罗·马基亚维利。
《选票背后》,作者:詹姆斯·法利。
《我的奋斗(未删减版)》,作者:阿道夫·席克尔格鲁贝[5]。
《如何结交朋友和影响他人》,作者:戴尔·卡耐基。
这家书店没有他想要的其它几本书;他从这里去了大学图书馆并在那里拿出了《房地产经纪人手册》、《乐器史》和一本名为《服装风格的演变》的四开本。后者是一本很漂亮的大部头,带有漂亮的彩色版画并且被归类为参考书。为了获得这本书二十四小时的借阅权,他不得不争论了一场。
此时他已经带上了相当多东西;他离开了校园,去了一家典当行,买了两个虽然用过但很结实的手提箱。然后他把书装入了其中一个箱子。然后他又去了小城里最大的音乐商店,花了四十五分钟选择和拒绝留声机唱片;他重点关注的是摇摆乐和忧郁情歌——都是些带有浓烈情绪的东西。他并没有忽视古典乐和半古典乐,但他对这些类别使用了同样的规则——音乐应当是感性和扣人心弦的,而不是理性的。由此导致的结果是,他的收藏包括了《马赛曲》、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四张科尔·波特的唱片和《牧神的午后》等分类奇怪的唱片。
在坚持认为他需要电子扬声器的店员面前,他坚持购买市面上最好的机械扬声器。但他最终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为那份订单写了一张支票,然后将所有东西都收进了他的手提箱并让店员为他叫了一辆出租车。
对于那张支票,他遇到了一点糟糕时刻。那就只是一张胶纸,因为他已经在学生合作银行提现清空了自己的余额。他催促他们给银行打电话,因为那正是他希望他们不要做的事情。这个方法奏效了。他回想起来,他已经创造了用空头支票骗取钱财的历史记录——长达三万年。
当出租车到达他放置那道门的小巷的对面时,他跳下车赶忙走了进去。
那道门不见了。
他在那里站了几分钟,轻轻地吹着口哨并评估着自己的能力、心理过程等等——情况并不如人意。签写空头支票的后果似乎不再只存在于假想中了。
他感到自己的袖子传来一阵触感。「看这里,伙计,你还要我的车吗,还是不坐了?里程表还在走呢。」
「啊?哦,当然。」他跟着司机,爬回了车里。
「去哪里?」
那是个问题。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然后意识到这个通常很可靠的工具已经经历过一个让其读数无关紧要的过程。
「现在什么时间?」
「两点一十五。」他重新设置了自己的手表。
两点一十五。这时候他的房间里正上演着一场尤其让人困惑不解的盛会。他可不想去那里——现在还不行。在他的血亲兄弟们在那道门两边来来回回开心玩完游戏之前不会去。
那道门!
它会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到四点十五分后的某个时间。如果他的时机正确——「开到四号路和麦金利路的拐角处」,他指示到,那是离他的学生宿舍最近的十字路口。
他在那里向出租车司机付清了钱,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进入了拐角处的那个加油站。他在那里获得了服务员的许可,可以将行李放在那里,并且服务员也保证它们的安全。他还有两个小时可以打发。他并不愿意离宿舍太远,因为害怕某个麻烦事会扰乱他的时间。
他突然想到,就在附近还有一件未做完的事情——而且解决它的时间也是够的。他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两条街之外的地方,然后转进了一栋公寓楼。
他敲响了 211 号公寓的门,而得到的响应是门打开了一条缝,然后门开得更宽了。「亲爱的鲍勃!我以为你今天在工作。」
「你好,吉纳维芙。完全没有——我还有时间可以打发。」
她扭过肩膀回望了一下。「我不知道我是否该让你进来——我没想到你会来。我没有洗碗,也没整理床铺。我刚刚才化好妆。」
「别害羞。」他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他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三点半——时间还有很多。他沿着街道走着,脸上挂着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
他向服务站的销售员表达了谢意,并为给他带来的麻烦给了二十五美分小费,这让他只剩一个十美分硬币了。他看着这枚硬币,对自己咧嘴一笑,然后将其插入了服务站办公室的付费电话。他拨通了自己的号码。
「喂,」他听到了声音。
「你好,」他答复道,「你是鲍勃·威尔逊吗?」
「是我。你是哪位?」
「那不重要。」他轻笑一声,「我只想确定你在那里。我认为你会在。你就在最佳位置,孩子,就在最佳位置。」他笑着将听筒放了回去。
四点十分的时候,他太过紧张,已经等不及了。他奋力拖着沉重的手提箱向学生宿舍走去。他走了进去,然后听到了楼上传来的电话铃声。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四点十五分。他在大厅里等了似乎很漫长的三分钟,然后费力地爬上了楼梯,沿着楼上的走道来到了自己的门前。他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间是空的,那道门依然在那里。
没有任何迟疑,心中充满担忧——担心那道门会在他穿过去时闪烁两下然后消失,他赶忙向它走去,双手紧抓着自己的包,大步跨了过去。
门之殿空无一人,这让他深深松了一口气。得休息一下了,他谢天谢地地告诉自己。只要五分钟,我只要这么多。不被打扰的五分钟。他将那两个手提箱放在那道门边,以便快些离开。在这样做时,他注意到其中一个手提箱的一角缺了很大一块。开口处能看到半本书,其断开处就像是用打印机的裁纸器裁过一样。他认出了那是《我的奋斗》。
他并不介意丢掉那本书,但其含义让他感到有点胃痛。假设他一开始闯进那道门时没有跨出清晰的弧线,假设撞到了门的边缘,就一半进来一半留在外面吗?拦腰截断的人——不是幻想!
他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进入了控制隔间。按照迪克托的简单说明,他将四个球聚拢到四面体的中心。他越过控制隔间的一边看去,看到那道门已经完全消失了。「懂了!」他想,「一切都为零——没有门」。他稍微移动了一下白球那道门再次出现。打开窥视器后他看到微缩场景中显示了门之殿本身的内部。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他无法通过观察这个大厅看出那道门指向什么时间。他稍微移动了一个空间控制器;场景闪动着穿过了宫殿的墙壁,浮在了空中。将白色的时间控制器归零之后,他再次非常非常少量地移动了它。在那个微缩场景中,太阳变成了滑过天空的一道亮光;一天天的日子像低频光源发出的光一样闪过。他稍微增加了一点位移量,看着植物枯萎,大地变成褐色,然后又被雪覆盖,最终又再次变绿。
他谨慎地操作着,并用他的左手帮助稳定自己的右手。他让季节稳定地流逝。当他听到远处某个地方传来的声音时,他已经数过了十个冬季。他停下来倾听,然后赶忙将空间控制器调回到零,而让时间控制器的设置保持——设置在十年前——然后他冲出了控制隔间。
他几乎没有时间抓起他的包,而是将它们提起来扔过了那道门,他自己则紧随其后。这一次他非常小心,不去碰那个圆圈的边缘。
正如他计划的那样,他发现自己仍在门之殿中,但如果他对那些控制器的理解是正确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离他之前参与的那些事件十年之遥了。他原本的打算是更远地避开迪克托,但那时候没有时间这样操作了。不过,他想,根据迪克托自己的说法以及威尔逊从他那里拿取的小笔记本作为证据,迪克托是在二十世纪土生土长的人,因此很可能十年已经足够了。迪克托可能并不在这个时代。就算他在,也总是可以通过时间之门逃走。但合理的做法是先调查一下情况,然后再做决定。
他突然想到迪克托可能也会通过时间之门的窥视器观察他。他没有停下来思考速度根本无法提供保护——因为那个窥视器可用来观察任何时间段——他赶忙抓起他的两个手提箱,进入了控制隔间遮住的区域。进入了控制隔间的保护墙后,他冷静下来一些。监视可以双向进行。他发现这些控制器都设置在零位置;使用他之前用过的同一流程,他让窥视器中的场景又前进了十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空间控制器调到了零。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要在几分钟内检索几个月时间,必需的时间尺度可能会让窥视器中的任何人影都一闪而过,其速度显然非常快,他的眼睛可没法跟上。有好几次他都以为看到了可能是人类的闪影,但当他停止移动时间控制器时,却从来没找到他们。
他非常恼怒地想知道为什么造出这个实在该死的工具的人没有为其提供刻度和某种精细的控制机制——比如游标之类的。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时间之门的创造者的感官可能并不需要如此粗糙的辅助。他本该放弃的,就在他将要放弃之时,完全是处于偶然,一次毫无成效的扫描恰好停止在一个有人影的场景中。
那就是他自己,拖着两个手提箱。他看见他自己径直走进视野中,变大,然后消失。他越过栏杆观察,半期待着看到他自己走出那道门。
但那道门并未走出任何东西。这让他感到困惑,直到他想起控制离开的时间的是另一端(即未来十年后)的设定。但他已经找到了他想看的东西;他坐下来继续看。迪克托和他另一个版本的自己几乎紧接着就出现在了场景中。他看着窥视器中上演的情形,同时也在头脑中回忆它。那是鲍勃·威尔逊三号,即将与迪克托发生争吵,然后会逃回二十世纪。
那就是发生的事情——迪克托没有看到他,不知道他未经授权使用了那道门,也不知道他正藏在「十年之前」,不会在这里寻找他。他将控制器拨回零位置,然后不再担心那个问题。
但他还需要关注其它问题——尤其是食物。回想起来,似乎很明显他本应该带上能让他坚持至少一两天的食物。也许还要带一把枪。他必须承认他不是非常有远见。但他很轻松地就原谅了自己——当一个人的未来不断出现差错,保持远见是很困难的。「好了,鲍勃,老伙计。」他大声地对自己说,「让我们看看本地人是否友好——像广告说的那样。」
他谨慎地侦查了这座宫殿中他已经熟悉的一小部分,但并未发现人类或任何形式的生命,甚至没有昆虫生命。这个地方一片死寂,一尘不染,就像展览橱窗一样静谧且无人居住。他大喊一声,只是为了听到点声音。产生的回声让他身体颤抖;他没有再次喊叫。
这座宫殿的结构让他深感困惑。它不仅从他的经验看来非常怪异——他预料到会这样——但这个地方似乎完全不适宜人类使用,只有少数例外。其中的巨型大厅足以一次容纳上万人——假如那里有可供他们站立的地板的话。因为这里通常没有水平的或合理水平的平台来充当他能接受的地板。在沿着一条走道前进时,他突然遇到了这栋建筑中最神秘的开口之一并且在他意识到自己的道路已经终止之前差点跌进去。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爬并越过边缘查看。这个通道的敞口伸进了这座宫殿的一面墙的高处;在他下方,那面墙被截去了,因此那里甚至没有可供视线追踪的垂直表面。在他下方很远的地方,那面墙向后弯曲并与其对面的墙相连——并不是规整的水平面,而是一个锐角。
这些墙上还散布着其它开口,这些开口就正如他匍匐其上的这个开口,难以为人类提供服务。「至高众。」他自言自语说。他所有的傲慢自大都消失了。他根据散乱的细碎尘土原路返回,回到了熟悉得近乎亲切的门之殿。
第二次尝试时,他仅尝试了那些看起来显然适合人类的走道和隔间。他已经认定宫殿的这些部分必然都是仆人区,或者更可能的奴隶区。坚持留在这些区域让他重拾勇气。尽管完全像是荒废了,但与这座宏伟建筑的其余部分相比,一个看起来是为人类建造的房间或通道就显得很友好和让人愉悦了。那似乎没有来源的永远存在的光照和不可打破的寂静依然困扰着他,但程度还是比不上「至高众」那庞大恢弘和神秘莫测的复杂交织的庭室。
他几乎已经绝望了,感觉找不到走出这座宫殿的路。他正想着原路返回时,他沿着走的走廊转了一个弯,然后他发现自己沐浴在了明媚的阳光中。
他站在一条宽敞的陡坡的顶端,而这个陡坡呈扇形向下延伸到与这栋建筑的底部平齐。在他前方和下方距离至少五百码的地方,这个坡道的路面与草皮和灌木和树木的绿色连在了一起。这就是几个小时前即未来十年之后他和迪克托共进早餐时看到的同样的恬静又绿意盎然的熟悉场景。
他安静地站立了一小段时间,以阳光为美酒,沉浸在这温暖春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之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兴高采烈地说,「真是个气派的地方。」
他慢慢地下坡,眼睛则搜寻着人类。当他走到一半时,他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树丛中走出,走到了坡道的底端附近。他以欢欣鼓舞的兴奋语气向它大喊。那个孩子——他看到的是一个孩子——抬头向上看,盯了他一阵,然后逃回了树荫之下。
「太鲁莽了,罗伯特——你就是这样的人。」他责备着自己,「不要吓到他们。放松点。」但他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心灰意冷。有小孩的地方就有父母、社会并且能为一个见多识广的聪明年轻人提供机会。他步调悠闲地向下走。
那个小孩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男人。威尔逊止步不动。那个男人上下打量着他,然后犹豫地向前走了一两步。「过来这里!」威尔逊用友好的语调发出了邀请,「我不会伤害你。」
那个男人几乎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但他还是慢慢走上前来。他在路面的边缘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它,不再继续前进。
威尔逊的头脑里闪过一些有关行为模式的东西,这符合他在宫殿中看到了那样,并且与迪克托告诉他的一点东西一致。「除非,」他告诉自己,「我在《人类学(一)》课程上花的时间完全浪费了,这座宫殿是禁忌,我所站立的斜坡是禁忌,而通过传导,我也成了禁忌。出牌吧,孩子,该你出牌了!」
他向前走到走道的边缘,非常谨慎地没有走下来。那个男人双膝跪地,双手抱在胸前,同时低下了头。威尔逊毫不犹豫地触碰了他的额头。那个男人重新站了起来,脸上容光焕发。
「这甚至不是运动。」威尔逊说,「我应该在他起步时向他开枪。」[6]
他的星期五[7]歪着头,看起来很困惑,然后以一种悦耳动听的深沉声音进行了答复。他说的话流畅又奇怪,听起来像是来自一首歌的短语。「你应该用那个声音来赚钱,」威尔逊钦佩地说,「某些声音更差的明星也能过得不错。但是……现在好好相处吧,去拿点吃的东西。食物。」他指了指自己的嘴。
那个男人看起来犹豫不决,再次说了些什么。鲍勃·威尔逊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了偷来的笔记本。他查找了「吃」,然后找到了「食物」。两者是同一个单词。「Blellan。」他小心地说。
「Blellaaaan?」
「Blellaaaaaaaan。」威尔逊同意道,「你只能原谅我的口音了。快去。」他尝试在词汇表中找到「快去」,但其中并没有。要么是这门语言并未包含这一想法,要么就是迪克托觉得它并不值得记录。但我们很快就会解决这个问题,威尔逊想——如果这门语言没有这样的词,我会给他们一个。
那个男人离开了。
威尔逊盘腿而坐,通过研究那本笔记来打发时间。他认为,他学得很快,只要时间充足,他就能掌握这些部分,具备完全沟通的能力。但他的时间只够查找一些常用名词,这时候他第一个认识的人回来了,还带了同伴。
这队人领头的是一位非常老的男性,他白发苍苍,没有胡须。所有的男人都没有胡须。他走在由四位年轻小伙子抬着的华盖下。众人之中,只有他穿着足够多的衣物,这让他能去海滩之外的其它任何地方。在那看起来像是用条纹罗马棚做成的罗马长袍式服装中,他看起来不是很舒服。很显然,他就是领头者。
威尔逊赶忙查找「酋长」对应的词。
「酋长」对应的词是「Diktor(迪克托)」。
这本不应该让他感到惊讶,但它确实让他惊讶了。当然,符合逻辑的可能性是「迪克托」一词是一个头衔,而不是一个专有名字。他只是没想到这一点。
迪克托——那个迪克托——还在那个词下添加了一个笔记。威尔逊读到:「这表明有少许词可能是从那些死去的语言衍生出来的,这就是其中一个。这个词和几十个其它词以及这门语言本身的语法结构看起来是「被遗弃众」的语言与英语语言之间的唯一联系[8]。
那位酋长在离走道不远处停了下来,就在威尔逊面前。「好吧,迪克托,」迪克托命令道,「跪下。你没有被豁免。」他指了指地面。酋长跪了下来。威尔逊摸了摸他的额头。
被一同带来的食物很丰盛而且非常可口。威尔逊仪态端庄地慢慢吃着,他牢记着面子的重要性。在他吃东西的同时,那些人聚在一起对他唱赞歌。他必须承认他们的演唱非常棒。他发现他们的和声理念有一点奇怪,而这个表演虽然从整体上看有点原始,但他们的声音都很清晰和熟练,而且他们看起来很享受唱歌的过程。
这场演唱会让威尔逊有了一个想法。吃饱喝足后,他在那本不可或缺的小笔记本的帮助下让那位酋长明白:他和他的随众就在这里等着。然后他回到了门之殿,从那里取回了留声机和几十张各类唱片。他用录制的「现代」音乐的音乐会招待了他们。
他们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期。《跳起比根舞》让老酋长的潸然泪下。柴可夫斯基的《降B小调第一协奏曲》的第一乐章简直让他们掀起狂潮。他们猛然摆动。他们抱着头呻吟。他们呼喊着喝彩。威尔逊克制住没有给他们第二乐章,而是用《波莱罗舞曲》那引人入胜的单一曲调让他们降了降温。
「迪克托,」他说——他想的不是那位老酋长——「迪克托,老朋友,你肯定在送我去买东西时把这些人完全搞懂了。当你现身时——如果你会现身的话——我已经拥有了这个地方。」
威尔逊上台掌权更像是一个自然的胜利进程,而不是霸权争夺;其中几乎没有戏剧性的东西。不管至高众曾经对人类种族做了什么,留下的人只是在外观上与人相似了,而性情则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威尔逊打交道的温顺友善的孩子与曾自称美国人民的吵闹、粗俗、精力充沛、充满活力的群体鲜有共同之处。
这两个群体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泽西牛与长角牛[9]的关系或可卡犬与狼的关系。他们的体内已经没有了争斗意愿。并不是说他们缺乏智力或文明的艺术;只是那种竞争精神,那种追求权力的意志,消失了。
威尔逊是这方面的垄断者。
但甚至他也对他总是赢的游戏失去了兴趣。通过占据宫殿中的居所并将自己作为已经离开的至高众的总督,他确立了自己作为老大的地位。他有一段时间忙于组织某些旨在让文化回到「最新」的项目——重新发明乐器、建立体系化的邮递服务系统、重新发展服装款式思想以及禁止超过一个季度穿着同款时装。最后一个项目存在一点小诡计。他认为激起女性心中展示自己的兴趣会促使男性忙于满足她们的愿望。这个文化缺少的是驱动力——它正在走下坡路。他试图向他们提供他们所缺少的驱动力。
他的臣民会配合他的愿望,但却是以一种迷惑不解的方式,就像是一只狗在表演特技,并不是因为他理解,而是因为他的主人和上帝想要这样。
很快他就厌倦了。
但至高众的奥秘,尤其是他们的时间之门的奥秘,依然盘绕在他的脑海中。他是一半欺诈师一半哲学家的混合体。是到哲学家的回合了。
对他而言,他必须要证明自己的智力能够在头脑中为时间之门所展现出来的现象构建一个物理数学模型。他得到了一个模型,也许并不是一个好模型,但却足以满足所有要求。请想象一个平面,比如一张纸或一张丝绸手帕——这更好,因为丝绸没有刚性,容易折叠,同时又能在丝绸本身的表面上维持二维连续体的所有相关属性。令经线的丝为时间的维度——或方向;令经线的丝表示所有三个空间维度。
这张手帕的一滴墨迹变成了时间之门。通过折叠这张手帕,这点墨迹可能会重叠到这片丝绸的任意一点上。用拇指和食指将这两个点按在一起;就设置好了控制器,时间之门打开,这片丝绸上的微小居民就可能从其中一部分爬到另一部分,而无需穿过这块布上的其它任何部分。
这个模型并不完美,其描述的图景是静态的——但物理图景必然会受到观想它的人的感官经验的限制。
他无法确定将四维连续体(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在其自身之上折叠从而「打开」那道门是否需要更高维度(折叠发生于其中)的概念。看起来是需要的,但是这可能只是人类心智的一种智力缺陷。这种「折叠」并不需要太多东西,只需要空旷的空间,但「空旷的空间」本身就是一个缺乏意义的术语——他的数学家身份已经足以让他知道这一点。
如果「折叠」四维连续体需要更高的维度,那么空间和时间的维度数量就必然是无限的;每一阶都需要更高的下一阶来维持。
但「无限」又是另一个没有意义的术语。「开放序列」要好一点,但并不好太多。
还有另一个迫使他得出结论认为可能比他的感官所能感知的四维多至少一个维度的考虑因素——即时间之门本身。他很快就变得很擅长操作这些控制器了,但他从未在那怕最模糊的层面上弄懂其工作原理或者其建造方式。在他看来,对于束缚着他的那些限制,建造那道门的生物必定有能力超越它们,这样才能将那道门锚定到时空结构上。他不再深究这个概念。
他猜想他看到的控制器只是进入了他所知的空间的那部分。那座宫殿本身可能只是一个更加纷繁复杂的结构中的三维部分。以此为条件,就能帮助解释其结构那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性质。
他渐渐有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愿望,想要了解这些奇怪的生物,至高众,他们曾在过去到来,统治了人类并建造了这座宫殿和这道门,然后又再次消失——而在其反溯之中,他被抛到了离他原本的位置三十个千年纪的地方。对人类而言,他们只不过是一个神圣的神话,一种自相矛盾的传统。他们没有留下照片,没有文字痕迹,除了诺卡尔至高宫和那道门,也没留下任何造物。对于曾被他们统治的种族而言,心中出现了无法弥补的失落感,而为了表达这种失落感,他们还为自己创建了一个术语——被遗弃众。
使用控制器和窥视器,他在时间中回溯搜寻,寻找建造者。这项工作很慢,正如他之前发现的那样。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就是一次乏味的回看——然后失败。
有一次他确信自己在窥视器中看到了这样一个影子。他将控制器向回调了足够距离,以确保他会再次经过它。然后他为自己准备了食物和饮品,接下来就是等待。
他等待了三个星期。
那个影子可能在他被迫出去睡觉的几个小时里过去了。但他明确感到他就在正确的时期内;他继续守夜观察。
他看见了它。
它正朝着那道门移动。
当他重新找回自我时,他发现自己正在离开那个大厅的走道的中间。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尖叫。他依然颤抖不止。
一段时间后,他强迫自己回到了大厅,他让眼睛避开,进入了控制隔间,然后将所有球都拨回到了零。他赶忙退了出来,离开大厅返回了自己的住所。他在超过两年的时间里都未在碰过那些控制器,也没进入过那个大厅。
动摇他理智的并不是害怕肉身遭遇危险,也不是那个生物的外观——他完全想不起它的长相。而是一种悲伤的感觉,它无限叠加,一瞬间便将他淹没了,那种感觉是一种悲剧、一种无法忍受又无法逃脱的悲痛,一种无限的疲倦。他经受了许多次对他的精神纤维来说过于强烈的情绪,而且他并不适合经历它们,就像牡蛎不适合拉小提琴。
对于至高众,他感觉自己已经了解了一个人类可以了解并仍能忍受下去的一切。他不再好奇了。他体验到的那股情绪毁了他的睡眠,让他常常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还有另一个让他困扰的问题——他自身以及他的时间穿梭者的问题。回去时遇到自己的情况仍然会让他担忧,更别说与他自己说话以及和他自己打架了。
哪一个才是他自己?
他知道他就是他们全部,因为他记得作为其中每一个的经历。当不止一个他在场的那几次情况又如何呢?
出于绝对的必要,为了将自我囊括进来,他被迫扩展非同一性原则——「任何事物都与其它东西不一样,甚至与其自身也不一样。」在一个四维连续体中,每个事件都是一个绝对的个例,其有着自己的空间坐标和时期。现在当下的这个鲍勃·威尔逊并不是十分钟之前的鲍勃·威尔逊。每个鲍勃·威尔逊都是一个四维过程的离散组分。其中一个在某些特定方面与另一个相似,就像一片面包与其下一片面包相似。但他们并不是同一个鲍勃·威尔逊——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时间长度。
当他回溯时间遇到自己,差别变得很明显,因为现在的不是空间差异了,而是时间差异;而且他碰巧具备看到空间长度的能力,而对于时间差异,他只是能够记得而已。回想起来,他能够记起许多不同的鲍勃·威尔逊——婴儿、幼童、青少年、青年。他们全都不同——他知道这一点。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进而形成身份认知感受的唯一要素是记忆的连续性。
而且正是这同样的东西在那个特定的繁忙的下午将三个——不,四个鲍勃·威尔逊联系到了一起,即一条贯穿他们全体的记忆轨迹。对于这一点,唯一依然让人惊叹不已的东西就只剩下时间旅行本身了。
另外还有一些小事项——「自由意志」的本质、熵的问题、能量和质量守恒定律。现在他已经意识到,后两个问题需要进行扩展或泛化,以囊括那道门这样的东西允许质量、能量或熵从该连续体中的一个区域流入到另一个区域的情况。而在其它方面,它们都是不变的和有效的。自由意志是又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能一笑而过,因为它是可以直接体验到的——然后他自己的自由意志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创造了同样的场景。很显然,人类必须被看作是是构成该连续体中过程的因素之一——其自我是「自由的」,但外在表现却是机械式的。
然后,他最后躲开迪克托的行为显然改变了这些事件的轨迹。他现在在此管理这个国家已经许多年了,但迪克托却没有现身。是否每一个「真正」自由意志的行为都会创造一个不同的新未来?许多哲学家都这样想过。
这个未来之中显然没有迪克托(那个迪克托)那样的人,不管是任何地方还是任何时间。
在他未来第一个十年临近结束时,他变得越来越紧张,对自己的意见也越来越不确定。可恶,他想,如果迪克托要出现,现在就是他该出现的时候了。他急于和他交涉,以确定谁才是老大。
他向被遗弃众全国派遣了特工,并指示逮捕任何脸上有毛发的男人并将他带来宫殿。他自己则在门之殿中查找。
他试图在未来寻找迪克托的踪迹,但运气不佳。他有三次都定位到了一个影子并进行了追踪;每一次都是他自己。由于无聊,部分也是出于好奇心,他尝试查看这个过程的另一端;他尝试了重新定位他原来的家,那是在三万年前。
这是一份冗长乏味的工作。时间按钮离中心处越远,控制性能就会变得越差。他经过耐心的训练后才能将影像停留在他想要的那差不多一个世纪长的时间段内。正是在这场实验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他曾经寻找过的东西,一个分数控制器——其效果相当于一个游标。它和主控制器一样简单,但操作方式是转动珠子,而不是直接移动珠子。
他在二十世纪稳定下来,然后根据汽车型号、建筑类型和其它杂七杂八的证据接近目标年份,最后停在了他相信是 1952 年的那一年。通过仔细调节空间控制器,他来到了一切开始之处的那所大学,但他也进行了几次错误尝试,因为窥视器中的影像并不能让他读到道路标牌。
他定位到了他的学生宿舍,将那道门带进了他自己的房间。房间很空,没有家具。
他漂离这个房间,然后再次进行了尝试,来到了一年之前。成功了——他自己的房间,他自己的家具,但空无一人。他快速回溯时间,寻找着人影。
有了!他看到了影像中有人影曳动。房间里有三个人影;但影像太小,光线太暗,他难以确定其中是否有他自己。他弯下腰研究这个场景。
他听到控制隔间外面响起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站起身,越过隔间边缘望去。
地板上躺着一个无力人类的身影,旁边则放着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
他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似乎无尽的时间,盯着留下来的两个人影、帽子和男人,同时不理智的狂风扫过他的脑海,让其产生了动摇。他不需要检查这种无意识形式是什么,他知道它。他知道……他知道——那就是更年轻的他自己——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刚被打了一拳并因此穿过了时间之门。
让他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个事实本身。他尤其没有预期到这会发生,这让他初步得出了结论:他生活在另一个未来中,不同于他原本穿越时间之门的那个未来。他已经意识到不管怎样这都可能会发生,而且当其发生时,他不会感到惊讶。
当其发生时,他自己就是唯一的观众!
他就是迪克托。他就是那个迪克托。他就是那个唯一的迪克托!
他再也不会找到迪克托或者与他交涉清楚。他再也不需要害怕他的到来。从来就没有并且未来也不会有另一个名叫迪克托的人,因为迪克托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者说就是他自己,并非其他任何人。
回顾之下,他必然是迪克托似乎是很明显的事,因为指向这个结论的证据有很多。但是,这在过去却并不明显。他回想起来,他自己和迪克托之间的每个相似点都有合理的理由——通常因为他渴望模仿「另一个」迪克托的大致特征,从而在「另一个」迪克托出现之前稳固他自己的权力和权威地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将自己的寓所设置在「迪克托」曾经用过的同一地方——这样它们就会一开始就是「他的」。
可以肯定,他的人民称他为「迪克托」,但他对此并未多想——他们会这样称呼任何统治他们的人,甚至还会用它称呼那些充当他的当地行政长官的小副酋长。
他长出了胡子,就像迪克托的胡子一样,部分是因为模仿「另一个」男人的范例,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要把自己与被遗弃众那些脸上无毛的男性区分开。这能提升他的威望,提升他的禁忌之力。他用手指摸了摸自己长满胡须的下巴。不过奇怪的是,他没有想起将自己现在的外貌与记忆中「迪克托」的外貌进行比对。「迪克托」是一个年纪更大的人。他自己只有三十二岁——在这里过了十年,在那里过了二十二年。
他原来判断迪克托大约是四十五岁。也许一个没有偏见的见证者会相信他就是那个年纪。他的头发和胡须中间杂着灰白色——自从他在窥视至高众方面太过成功那一年起便这样了。他的脸上已有皱纹。脸上总是带着忧虑等等。管理一个国家,即便和平如阿卡迪亚[10],也会让人忧心,让他彻夜难眠。
并不是说他在抱怨——这是美好的生活,这是气派的生活,超过远古的过去所能提供的一切。
无论如何,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而那个男人的脸已经在他十年之后的记忆中模糊了,并且他也没有那人的照片。他从来没想到过将那张模糊的脸与自己现在的脸联系起来。很自然不会。
但还有另外一些小事。举个例子,阿尔玛。大约三年前,他曾选择了一位长得像的姑娘作为他的家庭仆人之一,并且为了纪念他曾经喜欢过的女孩的那一份情感,将她改名为阿尔玛。从逻辑上讲,她们必然是同一位女孩,并不是两位阿尔玛,而是同一个。
但是,在他的记忆中,「第一位」阿尔玛要漂亮得多。
嗯……一定是因为他对人的观感发生了变化。他承认,比起不远处躺在地板上的那位年轻朋友,他对精致漂亮的女性美貌感到厌倦的机会远远更多。他轻笑一声,回忆起他是如何发现有必要将自己包围在一套精心设计的禁忌体系中,以防止他的臣民的性感迷人的女儿们触碰他的须发——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如此。他命人在邻近宫殿的河边建造了一个他专用的水池,以便他在游泳时不会被美人鱼缠住。
地板上的男人呻吟了一声,但没有睁开眼睛。
威尔逊,那个迪克托,向他弯下腰,但没有采取救他的行动。那个男人受的伤并不严重,他有理由这么肯定。在他完全理清楚自己的思绪之前,他不希望他醒过来。
因为他还有工作要做,这些工作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不能出错。
他苦笑着想,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制定计划。
而他的计划将为自己的过去制定。
当他准备送早期的自己回去时,还有时间之门的设置问题。当他在几分钟前将时间之门调节到他的房间的那个场景中时,他恰好在他的早期自己被打入这道门之前执行了这个动作。在将他送回过去时,他必须在时间设置上做一些细微调整,使之定位到那个特定下午两点左右的某一刻。这会很简单;他只需要搜索一个很短的时间段,直到他发现他的早期自己单独一人趴在桌子上工作时即可。
但那道时间之门是在一小时后出现在那个房间里的;他刚刚才导致其出现。他感到困惑不解。
等一等,别急……如果他改变时间控制器的设置,那么那道门就会在更早的时间出现在他的房间里,然后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大概一小时后与「重新出现的自己」直接融合到一起。是的,那就对了。对于那个房间中的人来说,就好像是那道时间之门从大约两点开始就一直在那里。
它曾经就是那样。他会看到这一点。
即便是他这样经历过时间之门所展现出来的现象的人,也需要强大和精妙的智力运动才能免于从持续时间角度思考,而是采用永恒的视角。
还有那顶帽子。他捡起来,戴上试了试。并不太合适,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的头发留得更长了。这顶帽子必须放在会被找到的地方——哦,是的,就在控制隔间里。还有那本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笔记本……嗯……其中有些有趣之处。大约四年前,当那本笔记本的页角卷起,变得破烂不堪以至于几乎无法辨认时,他小心将其中的内容抄写到了一本新笔记本上——这是为了刷新他对英语的记忆,而不是需要用它来指导自己。那本破旧的笔记本已经被他毁了;他打算取来放在这里等待被找到的是那本新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从来就没有过两本笔记本。*他现在拥有的这一本会被带着穿过那道门到达十年之前的某个时间点,变成他抄写时参考的那本笔记本。它们只是同一物理过程的不同片段,通过时间之门的操作而同时发生,齐头并进地共存了一段时间。
就像他和他自己——共存了一个下午。
他真希望没有丢掉那本残破的笔记本:如果他手里有,他可以比较它们,然后说服自己相信它们除了由于熵增导致的磨损外是完全一样的。
但他是在什么时候学习了这门语言,以便他可能准备出这样一份词汇表?可以肯定的是,当他抄写这本笔记时,他那时候已经学会了这门语言——抄写实际上并没有必要。
但他抄写了它。
虽然他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完全理清了这个物理过程,但其所代表的智力过程却完全是循环式的。他的更老的自己教会了更年轻的自己一门语言,而这个更高的自己知道这门语言的原因是更年轻的自己被教过之后成长为了更老的自己,也因此有能力去教了。
但这是从何处开始的?
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你给一些猫喂老鼠,将猫剥皮,再将猫的尸体喂给老鼠,而它们反过来又被喂给这些猫。永动机般的猫皮农场。
如果上帝创造了世界,谁又创造了上帝?
谁写了那本笔记?谁开始了这个事件链?
他感到了任何诚实的哲学家都有的那种对自身智力的绝望。他知道自己理解这些问题的可能性就和柯利牧羊犬理解狗粮是如何装进罐头里的可能性差不多。应用心理学更适合他——这倒提醒了他,有几本书对他的早期自己非常有用,他会从中学到如何应对他将要管理的这个国家的政治事务。他在心中记下要列一份清单。
地板上的男人又动了动,坐了起来。威尔逊知道到时候了,他必须确保他的过去切实发生。他并不担心;他感受到了「手感正旺」的赌徒的那份自信,他知道下一次掷骰子会出什么。
他向他的另一个自己弯下了腰。「你还好吧?」他问。
「我想还好。」那个更年轻的男人嘟哝道。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带血的脸上。「我头好痛。」
「我觉得是应该会痛。」威尔逊同意道,你是头下脚上穿过来的。我觉得你落地时撞到了头。」
他那更年轻的自己看起来一开始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话。他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方位。不一会儿,他说:「穿过来?穿过什么?」
「当然是那道门。」威尔逊告诉他。他对着那道门点点头,觉得看到它会让这个依然昏昏沉沉的年轻鲍勃找到方向。
年轻威尔逊扭头望向所指的方向,然后猛地一个激灵坐直了,颤抖着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似乎是经过短时间的祈祷,他再次睁开了眼,然后又看了一次,之后说到:「我刚穿过了那个?」
「是的。」威尔逊为他确认了这一点。
「我在哪里?」
「在诺卡尔至高宫的门之殿。但更重要的问题,」威尔逊补充说,「是你在何时。你向前迈进了三万年多一点。」
这个知识似乎并没有让他安心。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那道门走去。威尔逊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想要制止他。「你要去哪里?」
「回去!」
「别急。」在那道门被重新设置之前,他还不敢让他回去。此外他还依然处于醉酒状态——他的呼吸带着惊人的酒气。「你会好好回去的——我向你保证。但先让我帮你包扎伤口。而且你应该休息一下。我要向你解释一些东西,而且你回去后可以帮我做一件事——互惠互利。你和我都有美好的未来,孩子——美好的未来!」
美好的未来!
最早以笔名 Anson MacDonald(安森·麦克当劳德) 发表于《惊奇科幻故事(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1941 年 10 月刊;另外罗伯特·A·海因莱因中的 A 即为 Anson。——译者注 ↩︎
原文为德语「Ding an sich」,物自体是康德引入的概念,也称「自在之物」,即本身就存在的客体,是独立于观察的客体。——译者注 ↩︎
即循环论证——用原因得到结果,再由结果得出原因。——译者注 ↩︎
Gay Nineties,是指 19 世纪 90 年代,即 1890 年代,这在英国被称为 Naughty Nineties(淘气九十年代)。——译者注 ↩︎
即阿道夫·希特勒,席克尔格鲁贝是其父亲受洗时采用的姓氏。另需注意,本小说最初发表于 1941 年 10月,此时奉行孤立主义的美国还并未直接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久之后的 1941 年 12 月 7 日,日本偷袭了美军的珍珠港海军基地。——译者注 ↩︎
威尔逊在胡言乱语,测试对方是否能听懂自己的话。——译者注 ↩︎
星期五是《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人物,是主角鲁滨逊·克鲁索救下的一个土著人,后成为主角的好友与仆人。——译者注 ↩︎
Diktor 一词可能演化自英语中的 dictator,即「独裁者」。——译者注 ↩︎
泽西牛是一种温顺的奶牛,而长角牛则存在许多凶猛好斗的品种。——译者注 ↩︎
Arcadia(阿卡迪亚)是源自古希腊的一个地名,可指代乌托邦或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译者注 ↩︎